第一百零五章
今夏大驚,就要衝上前,卻被沈夫人死死拽住。
此時武僧從後頭追趕而來,上官曦和廣湛也從另一方向趕來,正擋在倭寇的去路。
眼見無路可走,倭寇狂怒地揮舞著東洋刀衝向上官曦,想從最薄弱之處突圍。阿銳衝上去擋刀,卻不慎被東洋刀挑開斗笠,露出布滿疤痕的面容……
乍然看見他的臉,饒得是見多識廣,上官曦也不由心驚,楞在當地,一時沒顧得上倭寇,腿上吃了一刀。傷口疼痛,疼得她半跪在地,阿銳見她受傷,又怒又悔恨,明知自己功力未恢復,抵不過倭寇,卻以不要命的架勢擋在她身前。
見上官曦與淳于敏都受傷了,今夏腿上傷勢初癒,使不得勁,掙不開沈夫人,又不知沈夫人從何而來那麼大股勁道,看上去就算把她胳膊拽斷都不會鬆手的架勢。她急得不行,朝沈夫人急道:「你快鬆開我!」
「不行!我不能讓你再去送死!」
幸而阿銳因模樣駭人,加上他盛怒之下,東洋人望之心悸,竟也占不了他的上風。
廣湛獨立挑開兩名倭寇,騰出手去幫阿銳,正好師弟們也趕到,亂棍之下,倭寇再無處可逃,傷的傷,死的死,乖乖束手就擒。
直至此時,沈夫人方才鬆開今夏,她連忙奔出去。
「上官姐姐,你怎麼樣?」她焦切問道。
謝霄也總算趕了過來,急道:「姐!」
廣湛已先替上官曦點了止血的穴道,上官曦面色蒼白,勉強笑道:「不過是皮外傷,老四,你不必大驚小怪。」
今夏卻方才卻看得分明,這傷深可見骨,絕對不是什麼皮外傷,而刀上有沒有抹毒還不知曉。
「姨,姨……你來幫上官姐姐看一看吧。」她轉頭懇求沈夫人。
此時,沈夫人並未推辭,帶著醫包過來,蹲下身子查看上官曦的傷口。上官曦雖是師妹,但畢竟是女子,廣湛等武僧都避嫌地背過身去。獨獨謝霄後知後覺,還關切地盯著看,直至被廣湛拽開才醒悟過來,鬧了個大紅臉。
阿銳不敢再近前,默默將斗笠撿起來戴好,靜靜侯在稍遠處。
「袁姑娘,這邊!」岑壽高聲喊今夏。
今夏快步奔過去,看見他正扶起淳于敏的丫鬟,而淳于敏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她已經沒氣了。」岑壽按在丫鬟的頸部,已無脈搏跳動。
「那她呢?」
今夏緊張地看著血泊中的淳于敏,弄不清她究竟傷在何處,根本不敢下手碰她。
若是淳于敏出了事,大公子那邊如何交代得過去,岑壽皺緊眉頭,先探了探淳于敏的脈搏,頓鬆了口氣:「還活著。」
今夏也鬆了口氣,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淳于敏雖嬌氣些,人卻甚好;再說她還是陸繹的表妹,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將淳于敏照料好才對。
「你看看她哪裡受傷了?」
岑壽不好動手檢查,起來背過身去。
今夏把淳于敏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詫異道:「她身上沒傷口,連衣衫都沒破。她身上的血應該都是丫鬟的血。」
「那她怎麼……」
岑壽回過身來,話才說了一半,他與今夏已經同時明白過來。
淳于敏有暈血的病症,加上驚嚇過度,應該是厥過去了。
兩人同時暗鬆口氣。
「掐人中就能醒了。」岑壽示意今夏。
今夏猶豫了下,看了看旁邊丫鬟的屍首,嘆口氣與岑壽商量道:「這會兒把她弄醒了,估計她還得厥過去,還是讓她再暈一會兒吧。」
「你……」
岑壽雖然覺得不太妥當,但也不得不承認今夏說得是大實話。
此時渡口的百姓已經逃得七七八八,原先幾乎擠得水洩不通的渡口此時反而顯得空空蕩蕩。南少林的武僧們包紮傷者,掩埋死者,有條不紊,連倭寇的屍首也同樣掩埋妥當。待埋好之後,廣湛領著師兄們在墳前念經祝禱。
「連倭寇,都要為他們誦經?」今夏不解道。
謝霄聳肩道:「大師兄說眾生皆有佛性,算了……我也不懂。」
沈夫人已經替上官曦包紮妥當,囑咐道:「傷口頗深,這些日子都需靜養,不可下地,經脈才能慢慢複原。」
上官曦皺眉道:「可是我……」
此時廣湛已念誦完畢,行過來道:「上官師妹,我們送你回寺裡,還是你想回揚州?」
「我一人受傷,怎能拖累師兄們。」上官曦咬牙道,「倭亂未平,我暫時還不想回揚州。我可以自己在附近住下,待養好傷就去尋你們。」
今夏提議道:「上官姐姐,過了河就是新河城了,不如你與我們一道去新河城,你師兄們也放心是不是?」
廣湛點頭道:「如此甚好,新河城是戚將軍駐兵之地,聽說訓教有方,城中秩序井然,師妹你可以留在那裡養傷,過些日子我們也可以來尋你。」
思前想後,這確實是最妥當的作法,也不至於拖累師兄們來照顧自己,上官曦點點頭。
謝霄思量片刻,朝廣湛道:「大師兄,我陪她留在新河城,也好有個照應。」
「老四……」
上官曦沒想到他會留下,畢竟謝霄性如烈火,又好行俠仗義,這些日子跟著師兄們掃蕩倭寇,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我得把你看好了,若出了差池,我爹爹肯定得把我腿打折了。」謝霄攔了她的話,「這事就這麼定了。」
原來是擔心老爺子責罵,上官曦微微一笑,心底泛起一絲苦澀。
淳于敏悠悠轉醒之時,發覺自己靠坐在樹幹上,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件寬大的外袍。她抬眼望去,周遭甚是平靜,沒有了那麼多逃難的百姓,連武僧也不見了,今夏等人正往渡船上搬運行裝。
莫非方才只是南柯一夢,她緩緩站直身子,茫茫然地想著……
「淳于姑娘,你醒了,正好上船吧。」楊岳溫和道。
「楊大哥……」淳于敏左顧右盼,想找自己的丫鬟和嬤嬤,「她們,人呢?」
楊岳為難地嘆了口氣:「那個……姑娘的丫鬟已被倭寇所殺,姑娘的嬤嬤我們也沒找到,想是方才混亂之時走失了。」
「被倭寇所殺?!」
淳于敏腦子還有點蒙:那麼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倭寇衝過來是真的,刀砍下來也是真的,丫鬟碧兒身上濺開血花,倒在她身上,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碧兒死了……」
見她身子搖搖欲墜,楊岳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迅速縮回手來:「我們已經把她好好埋了,就在樹林邊上,作了標記的,以後她家人想接她回去也尋得到……今夏,快過來!」後一句是衝著船邊的今夏所喊。
今夏轉頭看見淳于敏醒了,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淳于姑娘,你醒了。」
淳于敏眼中有淚,凄聲道:「能帶我去看看碧兒葬在何處嗎?」
「行。」
今夏扶著她往樹林邊走,沒多遠便停下來,指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墳頭道:「就葬在這裡了,旁邊的樹上刻了記號。南少林的師兄們還給她念經超渡。」
「多謝你們想得周全。」
淳于敏謝過今夏,便朝墳頭跪下來,端端正正磕了頭。今夏怔了怔,便是稍遠處的楊岳也怔了怔……論理,淳于敏是主,丫鬟碧兒是僕,縱使碧兒死了,主人家念其情分,可以厚賞其家人,但倒沒聽說過主人家親自到墳前磕頭之事。
「她是為了我才會命喪倭寇之手。」
生死關頭,淳于敏記得清清楚楚,碧兒用自己的身子掩住她的。
今夏也在墳前拜了拜:「想不到碧兒姑娘小小女子,竟有這般義氣,在下欽佩得很。」
淳于敏緩緩起身,再次看了一遍周圍,都沒有嬤嬤的身影。
雖然不是時候,今夏覺得還是應該讓淳于敏知曉:「嬤嬤不見了,我們四下找過也沒找到她的蹤影。若我沒記錯的話,姑娘隨身細軟的包裹在嬤嬤那裡,想是她以為你們出了事,當時又亂得很,所以……」
嬤嬤帶著細軟獨自逃走了,淳于敏靜默片刻,面上並無責備之色,只道:「她人沒事就好,東西都是小事。」
逢此大亂,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胸襟,今夏之前以為她不過是個好脾性的千金小姐,現下則真真對她另眼相看。
坐上渡船,看著船緩緩離開渡口,天色已經漸漸暗沉下來。
「想什麼?」
岑壽見今夏獨自一人坐在船尾,衣袍被濺濕也不理,徑直出神。
今夏嘆道:「我只希望,陸大人和你哥別碰上這樣的事兒。」
「放心吧,沒你,他們碰不上。」岑壽調侃道。
今夏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懊惱道:「丟了多少東西,你清點過了?還剩多少銀子?」
方才那一陣大亂,他們原來擺放在樹下的包袱銀兩也不翼而飛,一併連同岑壽賣馬車剛剛得來的銀子也沒了,想是有人渾水摸魚,趁亂摸走了,難民那麼多也無從尋找。
岑壽卻不說還剩多少銀子,只面無表情道:「淳于姑娘的伯父就在新河城內,也是大戶人家,不會不招待我們……等到大公子和我哥來了,就好了。」
「蹭吃蹭喝?」今夏倒是不以為恥,可還是擔心,「咱們這裡還有兩個受傷的,阿……那模樣,人家未必肯讓咱們住長久。」
「實在不行就去官驛。」
「我叔和姨都不是官家,上官姐姐和謝家哥哥也不是官家,官驛怎肯讓他們住?」今夏覺得不妥。
岑壽哼了一聲:「錦衣衛辦事,誰敢多問一句。」
「霸氣啊哥哥。」今夏嘖嘖道,「我們六扇門行事就不敢這般不講理。」
日頭緩緩落下,河面上,濁浪一波一波湧來,拍打著船舷。
過了河,前方不遠便是新河城,今夏一行人入城後,便先送淳于敏去她伯父家中。
岑壽他知曉今夏與楊岳兩人是窮得叮噹響,至於其他人他又不好問,而他身上所剩銀兩有限。若是這麼一大群人住客棧的話,開銷實在太大;住官驛,因為阿銳的緣故又不方便,所以想著在淳于敏伯父家蹭些日子,等大公子和岑壽回來。
此時天色已晚,拐過好幾條街才到達她伯父的宅子,楊岳上前叩門,等了許久,才有一位老伯出來應門。
「徐伯。」淳于敏上前有禮喚道。
今夏從半開的門往裡頭張望,看見黑漆漆的一片,並不似有家眷住在此間,心中暗叫不妙。
徐伯老眼昏花,舉著燈籠打量淳于敏半晌,才後知後覺道:「你……你是二姑娘吧?」
「是啊,老祖宗讓我回來祭祖,大伯和大伯母可在家中?」淳于敏問道。
「姑娘來得不巧了,如今比不得往年,到處都在鬧倭寇,前些日子也不知哪裡來的消息,說是倭寇要進攻新河城。老爺覺得此地實在不安穩,所以舉家前往常山住些日子,等太平了再回來。」
伯父一家已經搬走!淳于敏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是說新河城由戚將軍駐守,城中秩序井然嗎?怎麼也逃難去了?」今夏詫異問道。
「從去年汪直被捕入獄後就不行了,倭寇鬧得厲害,隔三差五就聽說倭寇要攻來,叫人提心弔膽的。老爺也是沒法子啊。」
徐伯看今夏無論如何也不像個丫鬟,楊岳與岑壽自然是武夫模樣,又往台階下面看了看,見謝霄背著上官曦,見阿銳黑紗蒙面,見丐叔邋裡邋遢卻與沈夫人站在一塊兒,對於這麼一行人心下泛起了嘀咕,忍不住問道:「二姑娘,你沒帶丫鬟嗎?嬤嬤呢?這些人又是什麼人?」
淳于敏只能道途中遇上倭寇,丫鬟遇難,嬤嬤走失,至於今夏楊岳等人的身份也如實告訴了他。岑壽擔心這老伯將他們拒之門外,上前亮了錦衣衛的腰牌,又特別提到是陸繹奉了老夫人的吩咐送淳于敏回鄉。
聽聞他們是官家,且還有錦衣衛,徐伯頓時熱絡了許多,想了想道:「如今老爺雖不在家,姑娘不便住這裡,但往西面還有一處別院,姑娘若不嫌棄,收拾收拾可以先讓諸位住下。只是那處別院空置了些日子,物件倒都還齊全,只是沒有人使喚,等明日我就替姑娘招些人來。」
「不用不用……」岑壽連忙制止,「我們不習慣有閒雜人等,不必忙活,我們自己住下就行了。」招僕人就得花銀子,眼下這檔口,能省就得省著點。
徐伯連忙道:「對不住,我不知曉你們官家的忌諱。我現下就去拿別院的鑰匙,諸位稍等片刻。」說著,他便回身去宅內取鑰匙。
大門外,今夏瞥了岑壽一眼:「你會洗衣裳還是做飯?」
「……你到底想說什麼?」
「事情明擺著,別院沒有僕人,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幹,小到燒水倒茶,大到洗衣做飯,咱們都得有人做才行。」今夏侃侃而談,「我姨和叔那是咱們請來的貴客,肯定不能讓他們幹活,還有兩個身上有傷,也不能幹活。剩下的就是我們幾個,你還是個男人,總得分擔點活兒吧。」
「你們六扇門能不能有點出息,怎得整日想的都是這些雞零狗碎的……」
岑壽話未說完,淳于敏已怯生生道:「袁姑娘,你看我做點什麼才好?」
今夏一怔,緊接著便被岑壽狠狠瞪了一記。
「淳于姑娘,您別聽她瞎說,哪裡能要您幹活。」岑壽趕忙道,使勁朝今夏打眼色,「亂說話,還不向姑娘解釋解釋。」
「哦……那個,我覺得縫縫補補的活兒可以交給淳于姑娘,你女工學得好,上次我瞧繡的花樣好看得很。」今夏鼓勵她。
得知自己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淳于敏頓覺得安心多了,朝今夏報以一笑。
岑壽著實沒想到今夏居然敢指使起淳于敏,便是大公子對她有所青睞,以她小小捕快的身份,著實讓他心中不快。
「光知曉指示別人,你呢,你幹什麼活兒?」岑壽沒好氣地問她。
今夏一派從容,道:「不急,等你們分工都定了,但凡你們幹不了的活兒,都由我來。」
「吹吧你!」岑壽嗤之以鼻。
楊岳只在旁笑了笑,沒吭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一百零六章
徐伯取了鑰匙,將他們一行人領到別院,開了門,點了燈,將別院上上下下領著他們都看了一遍,見他們安置妥當才回去,說是明日他會再送些日常物件來。
阿銳因今日驚嚇到上官曦,害得她腿上中刀,心中又是自責又是自慚形穢,一路上都特地與上官曦隔開一段距離,默默跟在後頭,看著她被謝霄負在背上的背影。眼下,他見上官曦被安排在東面的廂房,便獨自朝西面的廂房行去。
「阿……阿金,你往哪兒去?你住這兒呀。」今夏喚他,指著旁邊的廂房道。
「不,我住那頭吧。」
「你住這裡,我姨給你們瞧病也方便些,你總不能讓她兩頭跑吧。」今夏道,「再說了,淳于姑娘已經在那頭廂房住下了,說是東面廂房日頭好,陽氣足,有利於養病,特地讓你們住的,她一番好意,辜負了可不好,這處還是人家瞧在她的面子上才讓我們住進來的。」
她啪嗒啪嗒一通話,阿銳壓根連說話的空隙都插不進去,好不容易待她說完,剛想說話,就見謝霄自隔壁廂房出來。
「我去買些吃的回來,你們想吃什麼?」謝霄順口問道。
自渡河後眾人都還沒用飯,這處別院的廚房坑灰灶冷,缸中無米無麵,一時間肯定用不起來,得等明日買米買麵,置辦蔬果肉食之後才能煮飯煮菜。
「我叔姨和淳于姑娘他們也都還餓著,」今夏想了片刻,「哥哥,你去街上找個餛飩擔子,叫他擔進來,咱們就在這裡吃現成的,又鮮又熱乎,豈不好。」
謝霄想著有理,快步去了。
丐叔探頭喚今夏:「親侄女,你姨叫你呢。」
「來了、來了……」今夏忙不迭要走,看見阿銳還杵住,叮囑他道,「你住這屋,別亂跑了,待會兒我姨就過來給你施針,你別亂跑。」
說著,聽見丐叔又喚了一聲,今夏以為什麼要緊事,趕忙走了,獨留下阿銳一人立於廊下。
今夏給他安排的屋子就在上官曦的隔壁,他有點疑心她是故意的,默默站了一會兒,正準備挪步,便聽見上官曦房中傳來她的聲音:「外頭,是阿金兄弟嗎?」
阿銳怔了怔,往前行了兩步,隔著紗窗,艱澀答道:「是我。今日、今日……」
不待他說完,上官曦便道:「今日是我失態,多有冒犯,還請阿金兄弟莫往心裡去。」
「沒有、沒有、沒有。」阿銳連聲道,「是我不好,連累姑娘受了傷。」
「我自己學藝不精,怎能怪你。」上官曦頓了頓,又道,「我聽說那位沈夫人出身醫家,醫術精湛,我的腿經她治療包紮,也覺得好了許多。」
「是,有她在,姑娘定能很快痊癒,不用擔心,安心養傷才是。」阿銳在窗外道。
窗內,上官曦柔聲安慰道:「有她在,你的傷也會好起來的。」
「是,我知曉。」
阿銳知曉這才是她繞了一彎想要說的話,聽著她的聲音,心中似有一股涓涓暖流遊走,明明知曉此時她根本不認得自己正是阿銳,還是本能地不願意違她的意思。她既然開口安慰他,他自然不能讓她失望。
「上官姑娘,您好好歇息,我先回房。」他望著紗窗內暖暖的燈光,鼓起勇氣道,「我、我、我屋子就在您邊上,若有事便喊一聲或是敲敲牆,我替您把沈夫人喚來。」
「好,多謝你了。」
阿銳留戀地將紗窗望了又望,才慢慢回了自己屋子,靠在床上,想到多日前還以為今生再難相見,想不到此時竟能與她比鄰而居,實在已經幸運之極。
今夏被丐叔一陣催似一陣地叫喚,還道沈夫人有什麼要緊事,急急忙忙趕到她房中,卻見沈夫人正用手撫平雪青衫子的細小褶皺,一派安然……
「姨,你找我有事?」
「來,試試這衣衫看合不合身。」沈夫人朝她笑道,「鬆了或緊了,我晚上再改。」
今夏遲疑地走過去,目光掃過桌上的針線盒,又掃過床上的包袱,沒想到沈夫人進屋之後連包袱都顧不上收拾就先給她縫衣衫。她心下感動歸感動,又有點莫名其妙地發虛,總覺得沈夫人近來對自己好得有點離譜了。
「就、就是這事?」她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眼睛看著丐叔。
丐叔咳咳兩聲:「還有啊,你家大楊呢,我餓了。」
「沒米沒麵,他也沒轍呀。叔,你還是餓著吧。」今夏攤攤手道。
「你這個小沒良心,」丐叔作勢戳她腦門,被今夏偏頭躲過,「用得著我的時候一口一個叔叫得甜,現下用不著我,就不管我死活了。等我乖孫兒來了,看我怎麼告狀。」
今夏笑嘻嘻地好言好語道:「我是說,您再忍一會兒,謝家哥哥出門去了,過會兒就給您劫一餛飩擔子回來,到時候蔥花、蝦皮、海苔絲我都給您加雙份。」
「蔥花、蝦皮、海苔絲加雙份,給我塞牙縫啊你,你怎得就不說餛飩加雙份……」
丐叔忿忿不平地計較著,被沈夫人輕推出門。
「姑娘家換衣衫呢,你別進來啊。」沈夫人道。
對於沈夫人的話,丐叔是一點違抗都不敢,應了聲,瞧著關嚴實的兩扇門,慢悠悠地晃去尋楊岳。
雖然沒米沒面,楊岳依然在灶間忙活著,先到井邊打了水將水缸洗凈,接著挑水裝滿。然後刷了鍋,將灶膛裡的灰清了清,所幸還剩了些柴禾,便升了火燒水。
「這些孩子裡頭,就數你最勤快。」丐叔領了兩根柴禾進來。
楊岳抬頭,笑道:「前輩,累了一天了,您怎麼不歇著?」
「我哪有你累,」丐叔把柴禾遞給他,溜了眼他被爐火映得紅通通的臉膛,佯作不在意道,「今夏那孩子被她姨叫去試衣袍,過會兒我就把她逮來幫你忙。」
「不用,我這裡沒什麼事兒。」楊岳忙道,「前輩您也去歇著吧,過會兒等水燒好了,我給你們送去。」
「不用不用,我也是閒著。」
丐叔往灶台旁一靠,一副壓根沒打算走的模樣。
楊岳便是再遲鈍,也察覺出了什麼,試探問道:「前輩,您有事?」
「嗯……你是個老實孩子,不像今夏那孩子滿嘴跑舌頭。」丐叔先把他誇了一通,才神神秘秘問道,「你姨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我姨?」楊岳楞了楞。
「就是沈夫人,今夏不是姨姨姨地叫麼。」丐叔原先說你就缺她的機靈勁兒,硬忍著沒說出口。
「哦……沈夫人和我說過什麼?」楊岳似乎不解他問這話的用意。
丐叔只得循循善誘:「你不覺得她對今夏特別好嗎?」
「是啊。」楊岳點頭,笑了笑,「今夏嘴甜,最會哄人,不稀奇。」
「……」真是個木頭腦袋,丐叔暗地裡直咬牙,「沈夫人是不是問過你一些事情?或是關於今夏的事情?」
楊岳往灶膛裡塞了根柴禾,抱歉地看著丐叔:「是閒聊過幾句,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我也沒在意,記不得了。」
「你……」
丐叔搖頭,不解他怎麼能當上六扇門的捕快,轉而一想,原來他爹爹是捕頭,頓時更加不滿,轉身走了。
楊岳看著他背心,不動聲色,仍舊接著燒火。
過了好一會兒,今夏端了碗餛飩進來,口中道:「我就知曉你在這裡,趕緊來趁熱吃餛飩。一碗你不夠吧,我再給你端一碗去。」
「等等。」楊岳喚住她,先打量了下她身上的雪青衫子,「沈夫人給你縫的衣衫?」
今夏點點頭,小心地避免讓新衣衫沾到灶灰,顰眉對他道:「你覺不覺得她對我好得有點離譜?」
「不光是我,連你叔都來找我,問我沈夫人是不是從我這邊打聽過什麼。」楊岳道。
「你怎麼說的?」
「我想著這事古怪,找你商量後再做計較,就把他糊弄過去了。」
今夏皺眉頭:「也就是說,她為何對我特別好,原因卻連我叔都不知曉……大楊,今日在渡口,淳于姑娘摔倒的時候,我原要衝過去的,可被她死死拉住,我都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勁而,她好像、好像……」她費了半日勁兒,也沒法說出那種感覺來。
「像為娘的不能看著自己孩子去涉險一樣。」楊岳替她道。
「為娘的?!」今夏彆扭地念著這三個字,皺緊眉頭,「不能夠吧,沈夫人可是出生大戶人家,就算要認閨女也得像淳于姑娘那般的才對。再說,她又不喜歡官家,更沒道理對我這麼好……我總覺得這事情追蹤溯源,是從你那段飯開始,她聽了頭兒的名字後就不對勁了。」
楊岳思量片刻:「要不,我寫封信給爹爹,問他認不認得她?」
今夏想了想:「過幾日吧,反正這事也不是什麼急事。等上官姐姐腿傷好了再寫。頭兒現下住在謝家,若對上官姐姐受傷之事避而不談,來日謝老爺子難免知曉心生罅隙。可現下告訴他們,平白地讓他們擔心,還是等上官姐姐傷好了,一併寫信去,他們看了信也放心些。」
「也好。」楊岳點點頭。
眾人吃了餛飩,洗漱過後各自歇下,一夜無事。
「你的頭髮該好好保養,毛裡毛糙的可不行。」大清早,沈夫人邊替今夏梳頭邊皺眉頭,「改明兒買點黑芝麻、何首烏磨成粉,你每晚吃一碗才行。」
今夏瞅著鏡子,極力忍住被梳得生疼的頭髮:「不用麻煩……我頭髮隨便一束就行,不用梳得……啊啊啊,輕點、輕點……不用梳這麼繁瑣的髮式。」
梳好一縷,替她挽上去,沈夫人把她的頭扶扶正,道:「別動!你得記著,你是個姑娘家,雖說是公門中人,可也不能失了姑娘家的模樣。正好這些日子閒著,我就教教你,總得讓你像個樣子才對得起……」後半截話她及時收了口。
今夏從鏡中詫異地瞥了她一眼,轉頭問道:「對得起什麼?」
「對得起你叫我一聲『姨』!別動!」
沈夫人把她的頭扳回去,繼續幫她梳頭。
好不容易梳好頭髮,今夏彆扭地照了照鏡子,偷眼瞧見沈夫人正整理妝奩,起身便朝外溜,口中飛快道:「好像聽見大楊喚我,我走了啊!」
「等等!」沈夫人喝道。
今夏人已在門口,不得不剎住腳步,轉頭陪著笑臉道:「對了,我還得去買燒餅,姨,你喜歡吃什麼,鹹的還是甜的?」
沈夫人壓根不理她的問話,認真叮囑道:「走路也要有個姑娘家的樣子,別風風火火的,讓人瞧著不穩重。」
「哦。」
今夏應了,輕緩地替她掩上門,暗吐口氣,估摸著她從紗窗還能瞧見人影,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至拐過牆角,才一溜煙跑起來。
丐叔正和楊岳一塊兒從外頭買了些包子回來,今夏迎頭撞上他們,立馬把丐叔拽到一旁。
「叔,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我姨娶了?」她問。
「大清早的,這孩子腦子裡想什麼呢?」丐叔睜大眼睛看著她,莫名其妙道。
今夏催促他:「趕緊的,給句痛快話!要不我就另外替我姨物色人選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今夏氣勢迫人,「看見我腦袋沒,一早就把我提溜過去梳小辮,疼得我,還說要好好調教我,才對得起我叫她一聲姨。」
「她還要調教你?」丐叔思量了片刻,才道:「……反正又不是我的腦袋。」
今夏大怒:「叔,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我姨這是到年紀了,得有個孩子。」
丐叔徹底愣住。
「你麻利點,娶了她再生個娃,我姨就找著人教了,用不著在我身上瞎耽誤工夫。」今夏拍拍丐叔肩膀,一副任重道遠的表情,「趕緊的啊,叔!她再這麼找我練手,我就得躲出去了。」
心裏惦記著剛買回來的包子別冷了,說完,她就丟下丐叔追著楊岳去了。
丐叔立在原地,怔怔出神,徑直一動不動。風過,將一隻正結網的蜘蛛吹到他肩上,蜘蛛順著他脖頸往上爬,爬到他頭髮上,發覺此間甚好,遂勤勤懇懇結起網來。
淳于敏挽起袖子,幫著洗木桶裡的竹筷子,洗淨了再用清水沖過,然後用乾淨布巾抹乾竹筷上的水滴。
楊岳擦過桌椅回來之後便發覺她竟把筷子都洗好了,忙道:「淳于姑娘,這都是些粗活,我來就好了。」
「沒事兒,我就是……就是會做的事兒太少了,我也想慢慢學著點。」淳于敏溫柔笑了笑,按人頭數出筷子數,便拿到飯桌上擺放。
因昨日渡口與倭寇遭遇之事,淳于敏的丫鬟死了,嬤嬤跑了,岑壽自覺有負大公子的交託,心中很是不安。加上聽徐伯說倭寇將要來攻打新河城一事,不知真假,讓人心中愈發忐忑。他整宿翻來覆去,到了天蒙蒙亮時才合了一會兒眼,此時疲倦不堪地行到廳中,看見淳于敏正在擺放碗筷,連忙上前急道:「淳于姑娘,你怎得能做這等事,是不是袁姑娘故意差遣你?」
以今夏一貫百無禁忌的行徑,他連想都不想就認為必定是今夏有意使喚淳于敏。
今夏正循著包子香味進廳來:「我差遣她?」
淳于敏忙要解釋:「不是,是我自己……」
她話未說完,已被岑壽打斷,後者氣勢洶洶地朝今夏怒道:「我告訴,你別以為淳于姑娘是好性,可以由著你使喚。她和你不一樣,這等粗活豈是能叫她做的。」
「此事與袁姑娘無關,是我自己要做的。」淳于敏已經用了她有生以來的最大嗓音,可惜岑壽還是一副壓根沒聽見的模樣。
今夏倒是不急著反駁,打量了下岑壽,看他眼眶泛青,揣測道:「昨夜沒睡好?難怪一早火氣這麼大……想什麼想得睡不著覺?想昨日渡口的事情?覺得沒把淳于姑娘照顧好,又丟了銀兩,擔心大公子回來責罰?或者是聽徐伯說倭寇就要攻打新河城,你覺得待著這裡也不安全,可還得等你家大公子來會合,走也不好走,所以整夜輾轉難眠?」
岑壽愣住,沒料到她竟然把他的心思說得分毫不差:「見鬼了你!」
今夏笑嘻嘻道:「被我說中了?哥哥,來,坐、坐……稍安勿躁,吃口包子潤潤嗓子。」
沒聽說過吃包子還能潤嗓子,淳于敏掩口一笑,見今夏總算是把岑壽安撫下來。
「淳于姑娘,你也坐。」今夏招呼淳于敏道。
淳于敏笑道:「你們先吃著,我去喚兩位前輩。」
這跑腿的活兒怎麼也讓她做,岑壽又要開口,就聽見今夏道:「多好的姑娘!哥哥,你到底明不明白,淳于姑娘是個大家閨秀,我們大家都知曉,就算這會兒她什麼都不做,有你護著,也沒人會去使喚她。可她不這樣,這就叫識大體,知曉眼下艱難,所以更要同舟共濟。」
「怎麼理全被你佔著?」
「其實哥哥你也懂,只是你憐香惜玉,不忍心罷了。」
被今夏這一通話說得沒脾氣,岑壽伸手原想去拿包子,想想縮回手來:「等兩位前輩來了再吃吧。還有你那位上官姐姐和少幫主,他們吃過了嗎?」
「應該沒有,她腿腳不便,我給她送過去……對了,還有阿銳的。」
今夏端了盤包子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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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一頓早飯吃完,也沒瞧見丐叔的人影。但他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眾人也不以為異,估摸著他是去城裡轉一圈,過得半日也就回來了。
沈夫人一用過飯就把今夏喚過去,拿了幾塊帕子出來,說是要教她刺繡。今夏吃驚不小,找了無數藉口想溜,都被沈夫人識穿,硬是要她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
「刺繡只是第一步,接著我還會叫你裁衣。」沈夫人把針線遞給她,「來,穿針。」
今夏委屈道:「姨,我是個捕快,又沒打算當繡花大盜,學這個派不上用場。」
「衣裳破了,你都不補嗎?」
「有大楊呢。」今夏理所當然道,「要不,你教他吧。」
沈夫人皺眉看她:「將來你有了夫君,夫君的衣裳破了,你難道也讓楊岳來補?你不能連給夫君做一身衣衫都不會吧?」
「……姨,你這也想得太長遠了吧。再說,街上還有裁縫鋪子呢,大不了我出銀兩給他做身衣裳不就行了麼。」
「裁縫鋪做的,和你自己親手做的,能一樣麼。」沈夫人毫不讓步,盯著她道,「快穿針,今兒先教個簡單的,把帕子走個邊就行。」
「一條邊還是四條邊?」今夏打量那條帕子,掙扎道,「……這帕子也太大了,有沒有小一點的?」
沈夫人偏頭看她,滿眼無奈,正待發話,就聽見楊岳的聲音。
「今夏,你叔怎麼還在院子裡站著,叫他吃飯也不應,你到底跟他說什麼了?說得他現下跟中了邪似的。」
聽見楊岳的話,今夏如蒙大赦,擱下針線就跳起來:「我去看看!」
「他怎麼了?」
聽說丐叔中邪,沈夫人也有點擔心,跟著起身去看。
到了院中,果然就如楊岳所說,丐叔仍站在之前與今夏說話的角落,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眼神盯著不知名的某處,動都不動一下。
岑壽、淳于敏、謝霄都圍著他看,連阿銳都來了,總之除了腿腳不便無法下床的上官曦,全都到齊了。
今夏撥開眾人,習慣性地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轉頭安慰眾人:「沒事,還喘氣。」
「廢話,我早就探過了。」岑壽道。
淳于敏猜測道:「會不會是被邪物上了身?我聽老祖宗說過,有些老宅子常有狐仙。」
「不能夠,我叔的功夫多高呀,狐仙怎麼敢上他的身。」
今夏說著,細瞅丐叔模樣,心裏也直犯嘀咕。
「我方才喚了他半晌他都不應,像是壓根聽不見我的話。」楊岳擔憂地皺著眉頭,「我也不敢碰他,他功夫高,萬一是體裡真氣亂竄,走火入魔了怎麼辦?」
「我聽說江湖上有一種點穴功夫,能把人點住不動,該不會是被人點了穴吧?」謝霄不知何時也冒出湊熱鬧,猜測道。
沈夫人默不作聲,撥開眾人,拾起丐叔的左手,徑直在他食指指尖上扎了一針。
「啊、啊、啊!」
丐叔嗷嗷嗷叫著回過神來,瞠目望著圍觀自己的眾人,莫名其妙道:「幹嘛啊你們,圍著我幹嘛,個個跟看猴似的。」
見他無事,沈夫人鬆了口氣,收起銀針,復回屋去:「今夏,快來,接著練刺繡。」
「我馬上就來!」今夏口中應著,腳底下壓根沒挪動過,揪緊丐叔的衣袖,「叔,瞧見了吧!還得刺繡!你到底什麼時候打算把我姨娶了?」
剛剛準備散去的眾人,聽見這話,又都紛紛停住腳步。
丐叔撓撓腦袋,愁眉道:「我方才正想這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不知曉她怎麼想?萬一冒犯了她,以後她不理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姨待你那麼好,肯定願意。」今夏鼓勵他。
丐叔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極沒信心:「她待我好,是因為她覺得我以前幫過她。你也知曉,她當年雖說沒有嫁過去,可一直守著望門寡,說明她心裡一直惦記著……」
「不可能,她沒準連那人什麼模樣都沒見過,怎麼可能一直惦記著。」今夏連連搖頭,轉頭去問眾人,「你們覺得我姨對我叔好不好?」
眾人把頭點成一片,雞啄米一般。
「你看!」今夏胸有成竹地拍拍丐叔肩膀,「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你們一幫小毛頭,什麼都不懂!萬一惹惱了她,我怎麼辦?我後半輩子怎麼辦?」丐叔攆他們走,「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去!去!去!」
今夏拿他沒法,只好道:「這樣,您不敢開口,我替您去探探我姨的口風,如何?」
丐叔騰地看向她,雖不言語,但雙眼炯炯有神,飽含期望、期待、期許……
「行了,叔你不用多說,包我身上!」
「姨,您覺得我叔這人怎麼樣?」
今夏一邊老老實實地給手帕絞邊,一邊偷眼溜沈夫人的神情。
伏在屋頂上偷聽的丐叔,屏息靜氣地等著沈夫人的回答。
「是個好人。」沈夫人答得甚是簡短,自顧著指點她針法,「針從這裡挑上去……對,就是這樣……」
一同趴在屋頂上的謝霄和岑壽,皆同情地望了一眼丐叔。
今夏戳了幾針,接著問道:「我叔想娶您,您肯不肯?」
聞言,丐叔差點從屋頂上滾下去,腹中滿是辛酸:說好是探口風,今夏這孩子怎麼能直接問出口,下次再不能信她!
沈夫人怔了一瞬,神色很快恢復如常,淡淡問道:「是他讓你來問我的?」
「是啊,您也知曉我叔那膽子,這事他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夏道,「我瞧著他實在可憐,所以就替他來問問。」
這孩子兩句話就把他給賣了!一小塊青瓦無聲地在丐叔掌中化成粉末,恨得牙根直癢癢。
未料到他內力竟然這般深厚,岑壽和謝霄眼睜睜地看著,彼此交換下眼神,連喘氣都十分謹慎。
「他為何自己不來?」沈夫人問道。
「他哪裡敢,生怕把您惹惱了,您就不理他了。」今夏停下手裡的針線,認真道:「說真的,姨,我叔除了邋遢些,沒啥缺點了,能文能武,對您還痴心一片。」
「你這是在當他的說客?」沈夫人挑眉。
「我叔是什麼人,您比我清楚得多,哪裡還用得著我當說客。」
沈夫人微微一笑。
今夏不得不接著問道:「那您到底肯是不肯?」
沈夫人半晌都沒答話,屋頂上的丐叔已經連氣不敢喘了,就等著她的回答。
久到今夏差點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沈夫人才輕聲嘆道:「你這句話,我一直等著他來問我。」
丐叔楞了好半晌,輕聲問謝霄:「她什麼意思?……肯,還是不肯?」
謝霄猶豫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去問不就知曉了麼。」
「一邊去……」丐叔接著問岑壽,「她什麼意思?」
岑壽沉吟片刻,嚴謹分析道:「她這句話的重點其實在於『一直』兩個字,也就是說,長久以來她都知曉您對她的情誼,所以有兩種可能,一則她希望捅破這層窗戶紙,與您修秦晉之好……」
丐叔一臉幸福。
岑壽繼續道:「……二則,因為她說話時還嘆了口氣,那麼她可能是想和您說清楚,讓您對她不要有非分之想,言談舉止間要留意分寸,不可逾矩。」
丐叔臉色難看。
「說了半天跟沒說一樣,兩個沒用的東西!」丐叔趕大蒼蠅似的把他們倆全趕了走,悄悄把屋瓦複原,這才縱身躍走。
自接了聖旨,對岑港的攻打愈發頻繁,明軍幾乎是日夜攻打,但見效頗微,俞大猷連日督戰,數日不曾回營。陸繹等人在軍營中僅能見到絡繹不絕被送回來救治的傷兵,想找個參將都找不著人。
陸繹除了在大帳中看軍事資料,便是從傷兵中打聽前線情況,倭賊在進攻岑港的路徑上所設制的重重阻攔,他了解得越多,眉頭就皺得愈發緊。
「大公子,我們已經在此地盤桓近二十日……」岑福提醒他道。
仍舊看著海防圖的陸繹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命道:「岑福,你到大營門口守著,只要俞將軍一回來,馬上來回稟。」
「您這是……」
「什麼都別問,快去!我有要事須與俞將軍商量。」
岑福不敢再問,只得聽命。
過了大半日,陸繹沒有等到俞大猷,倒是見岑福把王崇古領來了。看模樣,王崇古也是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滿面硝煙,衣袍幾處破損。
「陸僉事,我看這位兄弟一直在等俞將軍,擔心您這裡有什麼急事。」王崇古說話倒是和氣得很,「將軍這些日子衣不卸甲,一直在前線督戰,何時才能回來我也說不好。俞將軍之前還吩咐過我,讓我請您吃頓飯,可您看著戰事就沒停過,我心裡惦記著,可就是抽不出空來,您可千萬別見怪。」
「王副使客氣了!」陸繹示意岑福倒茶,「不知前線戰事如何?」
王崇古搖搖頭:「我也不必瞞您,戰事吃緊得很。這幫倭賊著實狡猾,前些日子下大雨,他們在山上築堤蓄水,趁著我軍進入低窪地區,就開堤泄水,淹死了好些弟兄。」
「如此艱難,怎得還不撤回來休整?」陸繹問道。
「岑港裡頭所剩的倭賊人數其實不多,將軍想得是一鼓作氣,讓倭賊沒有喘息之機,拿下岑港……」
「恕我直言,汪直一死,毛海峰記恨在心,他並不想逃也不想贏,他只是要更多的明軍死在岑港,他是在復讎!」陸繹沉聲道。
王崇古一怔,山路上,隘道中,士兵們的屍首一具具浮現在他眼前,層層疊疊,疊疊層層,鮮血滲入土層……
陸繹繼續道:「我仔細查閱過毛海峰的資料,大概清楚他的作戰方式,也計算過幾場戰事的火藥消耗,以岑港的火藥貯備絕對不足以支撐毛海峰打這麼久,他一定有為他運送軍火的通道。」
「若有通道,他為何不逃?」
剛剛說完這句話,無須陸繹回答,王崇古就已經明白了——明明可以逃走,毛海峰卻不走,卻費盡心思在岑港布下各種各樣的陷阱,答案正如陸繹所說,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明軍,為了把更多的明軍絞殺在岑港。
「您……是怎麼想到這點的?」
看著眼前尚還如此年輕的陸繹,王崇古忽然意識到他和將軍都低估了陸繹。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何況俞將軍還要背負重重壓力,以攻下岑港為第一要務。」陸繹道,「但恕我直言,現下將軍這樣日夜攻打,其實正中了毛海峰的下懷。」
「說的不錯。」
王崇古咬咬牙,起身向陸繹一拱手,快步離去。
在王崇古的力勸之下,加上士兵連日作戰,疲憊不堪,折損嚴重,俞大猷終於在次日清晨撤軍回營休整。
在營中,等待著俞大猷的是又一道聖旨。
當今聖上是個急性子,一個月的期限還未到,他便下旨撤了俞大猷總兵之職,下面一干人等也未能倖免,總兵以下被盡數撤職。但總算聖上沒把事情做絕,聖旨末尾要求俞大猷等人戴罪立功,若能攻下岑港,則讓他們官複原職。
俞大猷看著這張聖旨是哭笑不得,連日作戰讓他身心俱疲,連話都不想說,揮手讓眾將散去,拖著腳步回到大帳。
「將軍!」在大帳內等候他多時的陸繹站起身來。
俞大猷看見他,面色沉水,一言不發地行過他身側,像是完全沒看見他一般。
畢竟俞大猷是連著打了十來日仗的人,疲憊些可以諒解,陸繹倒並不計較他的態度,仍道:「將軍,我仔細研究過海防圖,西面有一處很可疑,應該是個漏洞……」
極力壓制住怒氣,俞大猷以手止住他的話,把手中的聖旨揚了揚,問道:「此事,想必陸僉事已經知曉?」
陸繹只得點頭。
「一個月之期未到,聖上就撤了我的職。」俞大猷看著他,緩聲道,「這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陸繹一怔,心知俞大猷定是誤會了。
「我若說沒有,將軍可信?」他反問道。
俞大猷冷笑一聲:「陸僉事的話,我怎敢質疑,再說,我現下剛被撤了職,將軍二字,實在擔當不起。此地廟小,恐怕供不起您這尊大佛,這些日子,委屈陸僉事了。不知陸僉事準備何時動身回京城?」在他看來,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陸繹卻在背後放暗箭,讓聖上提前撤了自己的職,他自然是不能忍。
「到目前為止,我還一直在了解岑港的戰況,還未來得及向聖上回稟。」陸繹本是不願解釋的人,但眼前戰事為重,想讓俞大猷聽取自己的建議,就不得不解釋,「聖上也是心急,這道聖旨其實是他急於看見岑港大捷,催促將軍之用,將軍不必過於介懷。」
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話,俞大猷陰沉著臉:「陸僉事的意思是,還要繼續留在岑港?」
「……我只希望我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陸繹道。
「你已經儘力了……我還有軍務在身,請!」
俞大猷重重把聖旨摁到桌上,大手一揮,朝陸繹比劃了下帳門的方向。
「言淵告辭。」
眼見他盛怒之下,什麼都聽不進去,陸繹暗嘆口氣,只能告辭出來。
「大公子,撤職是他的事,咱們管他這破事兒作什麼,何必受他的氣……」岑福替陸繹不平。
「住口!你何時變成這般模樣,竟說出這等話來!」
陸繹重重道。
岑福怔住,不敢再言。他與陸繹雖是主僕,但他自幼就在陸府,可以說和陸繹一起長大,習武嬉戲都在一塊兒,感情甚是親厚。陸繹也甚少在他們面前擺架子,像今日這般重重地斥責,卻是前所未有過。
陸繹斥責道:「什麼叫做這破事兒……這些日子,你隨我在軍中,應該看到為攻下岑港,官兵死傷無數。還是你當錦衣衛當久了,心裡只剩下朝堂傾軋,官官相鬥,已忘記什麼叫做國事為重!」
砰得一聲,岑福跪下:「大公子,我知錯了!」
「你比岑壽年長,我一向都認為你比他沉穩知事,可我沒想到,你的眼裡,什麼時候只剩下我這個大公子,只剩下陸家,而全然看不見其他。」
岑福深愧,只是垂著頭。
眼看他如此模樣,陸繹長嘆口氣,伸手將他拉起來:「起來吧,替我把王副使請來,俞將軍聽不進我的話,只能盼王副使能勸得動他。」
「卑職這就去。」
岑福連忙去請王崇古,不多時便將王崇古請至屋內。
非常時期,兩人皆免去見面客套的虛禮,陸繹開口便道:「我本有事想與俞將軍商量,無奈他誤會聖上撤職的旨意與我有關,根本不願聽我所言。」
聖上旨意一下,連王崇古也未幸免於難,他苦笑道:「這些日子連日作戰,將軍已是數日未睡,精神頭兒也不好,偏巧剛一回營,就接到撤職的旨意,難免想偏了,錯怪陸僉事。我替將軍向您陪個不是,請您千萬體諒才是。」
「哪裡話,我是想請王副使替我解釋解釋,畢竟戰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置氣的時候。」陸繹道,「待俞將軍氣消時,關於如何攻下岑港,我想與他談一談。」
王崇古聞言一喜:「莫非,您想出了攻下岑港的法子?」
「究竟能否攻下岑港,我尚不能斷言,但就眼下的狀況看來,勉強算是個法子吧,只是需要將軍首肯。」
「好好好,將軍那邊包在我身上。」王崇古急不可待,邊笑邊朝外走,「您放心,這法子若有用,讓將軍向您斟茶認錯都行。」話音未落,他人已在十步開外。
掩上門,岑福詫異地看向陸繹:「大公子,您真想出攻下岑港的法子了?」
陸繹點點頭。
「什麼法子?」岑福好奇道。
陸繹看了他一眼,簡潔道:「法子就是——不要再攻打岑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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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好不容易把手帕絞了三條邊,才從沈夫人處脫身的今夏頭一件事便是去找丐叔,她知曉他在屋頂上偷聽到她們的對話,估摸他這會兒心裡該是樂開花了。
「叔,剛剛都聽見了吧?」她笑嘻嘻地走進去,卻看見丐叔在發愁,「怎得了?我姨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您怎麼還坐在這裡?」
「她也沒說肯不肯,萬一不肯呢?」
「她話的意思當然是肯,而且一直等著您開口……我說,您怎麼就不開竅呢!」今夏有點急了,「莫非你還等著我姨先開口?」
「沒有,我這不是……怕為難她嘛。」
「您不說才是在為難她呢。」今夏拽他起來,狠狠地激將道:「叔,事兒我已經幫您問過了,我姨也說一直等著您,但凡是個男人,都聽到她這話,這會兒就該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跟前,說您要娶她。您若是再當縮頭烏龜,我可就要瞧不起您了!」
「……她等我自己去開口,會不會是為了讓我死心?」丐叔猶豫道。
「別胡思亂想了,有您這功夫,娃都生三個了,趕緊的……」今夏原本準備把他往外頭,想了想,「等等,您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洗個澡,把鬍子刮刮,頭髮梳齊整了,再換身衣裳就差不多了。」
「……還得洗澡?不用這麼麻煩吧。」
今夏正色道:「必須的,叔!您想,到時候您一問,我姨一答應,那什麼,兩情一相悅,外頭小風吹著、小花開著,氣氛那麼好,您得抱抱她吧。結果您沒洗澡,一身的餿味,一抱之下就把我姨熏暈過去了。您覺得合適嗎?」
「……她、她能讓我抱嗎?」丐叔覺得不敢想。
謝霄去灶間替丐叔燒洗澡水,楊岳替丐叔刮鬍子梳頭,岑壽的身量與丐叔最為相似,他把自己的衣袍借給丐叔……今夏和淳于敏在上官曦房中討論成親的步驟,對於三個未出閣的姑娘,倒是有些難為她們。
按民俗,成親得有問名、納采、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節,簡單些辦也得行納采、納徵、請期、親迎四項禮節。如今丐叔與沈夫人成親,沈夫人雖是望門寡,可也算是二婚,民俗上有何說法,今夏她們全然不懂。
「我記著以前家中姐姐出嫁,除了銀錢金玉之物外,還有奩飾、帷帳、臥具、枕席,然後鼓樂擁導,吹吹打打一路把嫁妝送去。」淳于敏回憶道。
「其中帷帳、枕席上最好得新娘子自己繡。」上官曦道,「便是不善女工,也得綉兩針做個樣子。」
今夏嘖嘖而嘆,問道:「男方的聘禮呢?」
「牛、豬、羊、花紅、布帛等等總是要的,表示不失荊布之意。」上官曦道,心中卻有著些許苦澀,三年前謝家送來聘禮,她家送了嫁妝,結果卻是……
因錢兩著實有限,能省則省,今夏當機立決:「既然是表示荊布之意,那有布就行了。至於嫁妝嘛,沈夫人自己繡的帕子多得是,也能作數……別的物件,紅燭總是得有的,我上街去轉轉,若有就先買回來,保不齊他們這幾日就用得上。」
昨日進城時天色已晚,對於新河城今夏尚陌生得很,信步走了走,便已發覺正如徐伯所說,整個城都讓人覺得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店鋪裡頭的一件件生意看不到討價還價,只有銀貨兩清的乾脆利索。
庚戌年俺答兵臨城下的時候,京城裡大概也是這般情景吧。今夏暗嘆口氣,找著一家香燭店,便進去買了兩支紅燭,想了想,又買了幾張紅紙剪成的窗花,貼上必定喜慶得很。
抱著紙捲蠟燭往回走時,有行人迎面過來,她不經意地望了一眼,正準備避讓開,卻發現迎面而來的人正是在杭州城外村裡的倭寇小頭目,手裡提溜著一捆油條。
他怎麼會在此地?!
今夏心中一凜,側身避讓,沒忘記微垂下頭。此時她穿著沈夫人做的雪青衫子,頭髮也被沈夫人梳得極有姑娘家斯斯文文的模樣,與那日交手時的模樣大相徑庭,小頭目雖然與她擦肩而過,但壓根沒留意到她會是那日的捕快。
走出幾步之後,今夏自自然然地轉過身,佯作有東西忘了買,款款前行,不近不遠地跟上他。
對於擅長追蹤術的她而言,跟蹤不在話下,頗有興緻地看著左右兩旁店鋪,僅用眼角餘光定住小頭目。未行多遠,小頭目拐過街角,徑直進了條巷子,今夏不好跟著拐過去,只得繼續朝前頭走,停住一家糕點店前故作挑選糕點的模樣。
挑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小頭目出來,今夏擇了幾塊定勝糕,問店家道:「我待會去城東的淳于老爺府上,從這條巷子過去可近些嗎?」
店家搖頭道:「這條巷子是通往青泊河,你去淳于老爺府上可就繞遠了。」
「青泊河?對了,我還想買魚,這裏的魚市每日幾時開始?在何處?」今夏又問道。
「穿過這條巷子,朝東面走,有一株大槐樹,槐樹下面就是魚市。姑娘要買的話得起早,魚市每日卯時初刻開市,辰時不到就已經賣完。」
今夏笑著謝過掌櫃,付過銅板,拎起糕點就往回走。
一進別院,她便看見丐叔春風滿面地迎上來,想是已經從沈夫人口中聽到了想聽的話。
「你跑到哪裡去?再不回來,你姨就要我出去尋你了。」
今夏把紅燭往他懷裡一擺:「知道你們好事將近,瞧,最要緊的東西我置辦回來了!有了它,您想什麼時候洞房都行。」
「你這孩子,正經點行不行?」
丐叔口中嗔怪著,手裡半點沒含糊,穩穩噹噹拿好紅燭。
「我說得就是正經事啊!」
今夏提溜著定勝糕,抱著一大卷紅剪紙往裡頭走,到了內堂把物件放下,連聲喚楊岳來幫忙,不想除了腿腳不便的上官曦外,其餘人全都出來了。
淳于敏接過剪紙,一張張展開來看,有魚躍龍門、有福壽雙星、有年年有魚……她不由抿嘴笑道:「袁姑娘,那店家怕是把壓倉底的貨拿來賣你,你瞧,這是做壽才用的、這是過年才用的,不是辦喜事所用。」
「不是,他店家喜事的剪紙不多,我便叫他把其他的也都給我。」今夏拿了胖娃娃抱鯉魚的剪紙,笑道,「沒事,咱們全都貼上。娶到我姨,對我叔來說,那就相當於過大壽,過大年了。」
「誰說的!」丐叔反駁,認真更正道,「比那些還歡喜百倍不止。」
眾人大笑。
趁著眾人忙活,今夏悄悄把楊岳拽到外邊,將今日遇見倭寇小頭目一事告訴他。楊岳吃了一驚:「他怎麼也會到新河城來,你得趕緊報官。」
「你別忘了,咱們就是官家。」
「可憑咱們根本對付不了他。」楊岳煩惱地推一推額頭,「對了,此地是戚將軍的駐地,我們可以向戚將軍稟報。」
「等等、等等,還沒到這步。」今夏道,「你想,他到杭州,是為了把夏正送給胡宗憲。胡海峰能把此事交給他,想必對他頗為看重。我就想先弄明白他來新河城做什麼。」
岑壽忽然從楊岳身後冒出來,把今夏嚇了一跳。
「屬貓的你,走路怎得沒聲?」
緊接著謝霄也冒出來了。
「有倭寇你都不告訴我,你們倆想私吞啊?」他搭著楊岳肩膀問道。
想瞞沒瞞得住,今夏暗嘆口氣,欲哭無淚:「哥哥,誰敢跟你搶……我知曉你功夫好,不過這人你現在不能碰,我要放長線釣大魚!」
「想私吞大魚。」謝霄戳她腦門。
「真沒有……」
岑壽雙手抱胸,沒好氣地看著他們:「你們倆膽夠大的,上回在杭州吃那麼大虧,這回怎麼還敢捂著事兒?若是再出了事兒,我怎麼向大公子交代!」
「行、行、行,我告訴你們,全告訴你們。」
今夏沒法,只得遇見小頭目的事兒原原本本向他們說了一遍。
「……」謝霄聽罷,楞了好半晌,「你把人都跟丟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讓我們上哪裡找人去?」
今夏不理他,去看岑壽。
岑壽沉吟道:「他拎著油條,所住之處應該不遠。」
「挨家挨戶找?」謝霄直皺眉頭。
「不用挨家挨戶找,明日一早到青泊河邊大槐樹下的魚市就能找著他。」今夏道。
謝霄詫異地看著她。
「哥哥,你不是捕快,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今夏解釋給他聽,「我剛剛跟你說過,那人拎著一捆油條,身上飄著一股魚腥味,他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頭髮絲裡夾了點槐花,靴面有魚鱗,而且不止一種魚鱗。我又問過店家,知曉魚市就在青泊河的大槐樹下,所以……明日咱們可以去買條魚來吃,大楊,清蒸還是紅燒?魚頭燒湯也甚好,魚身就做炸魚條,我好久沒吃過炸魚條了。」
後半截話已經被她岔得十萬八千里遠,謝霄與岑壽乾瞪著她。
「說正事行不行?」岑壽提醒她把話題扯回來。
今夏總結陳詞:「總之你們現在不能碰他,這是最要緊的。」
「倭寇不殺,留著讓你曬乾下飯嗎?」謝霄,「我們從嘉興一路下來,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倭寇,沒聽說過不能殺。」
岑壽倒還算冷靜:「不殺有不殺的理由,你不妨說說?」
「我看見他懷裡還露著一個撥浪鼓,」今夏看向楊岳,「你知曉,他有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楊岳皺眉:「如此說來,他連妻兒都帶來新河城?」
謝霄忿然道:「他殺了多少人,難道有個孩子就成了免死金牌了,笑話!」
「哥哥,你聽我說,那日在杭州城外遇見他時,他是個小頭目,身邊可用之人少說也有七、八個,還有東洋人在內。今日他連油條都是自己出門買,可見身邊沒有使喚的人,又帶了妻兒同住在新河城,看來是存心隱在市井之中。」今夏解釋道。
「莫非他改邪歸正,決心脫離倭寇?」謝霄猜測。
今夏搖頭:「不可能,若是想改邪歸正,他應該帶著妻兒遠走高飛,離兩浙越遠越好。」
岑壽接過話去:「所以你覺得他隱藏在此地,是別有所圖?」
「不錯,胡海峰能把夏正交到他手上,他絕對不會是一般倭寇。」今夏看向他們,「幾位哥哥,咱們何不放長線釣大魚,看看他究竟圖些什麼。」
岑壽沉吟片刻:「好是好,只是得找人盯住他,但又不能露出馬腳。你和楊岳,他都見過,你們倆最好是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以免打草驚蛇。」
「這個好辦,」謝霄挺了挺胸膛,「他不是賣魚的麼,我也去弄條船去賣魚,看他都與什麼人來往。」
「你?你會打魚嗎?」岑壽不甚信任。
「爺打小在水邊長大的,打魚是小菜一碟。」
「哥哥,打魚我知曉你沒問題,可……你千萬不能露了馬腳,叫人家瞧出破綻來。」今夏不放心道。
「我心中有數,放心吧,有大魚吃,我就不會貪小魚。」
當下今夏給謝霄編好身世,與他自身身世極為相近,出入處是中途家道落魄,借住在親戚家中,現下姐姐又病著,他空有一身功夫,也只能踏踏實實打魚賺錢,給姐姐治病。楊岳原還想給謝霄備一套破舊點,岑壽直接把之前丐叔換下來的那套拿過來給謝霄。
「不行,這味……至少得洗洗才能穿吧?」謝霄直捂鼻子。
今夏替他解了圍:「不行,此人在杭州見過我叔,不能穿他的衣衫,萬一他覺得眼熟,豈不糟糕。」
聞言,謝霄如釋重負。
最終解決辦法是今夏抱走一整套謝霄的衣袍鞋襪,由她來負責作舊。
「你們六扇門還真是……」岑壽其實想說幾句讚賞的話,話到了嘴邊卻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楊岳只道他又想譏諷兩句,便道:「做舊的事情交給今夏盡可以放心,她精通細枝末節的處理,雖不敢說天衣無縫,但連行內人都未必瞧得出破綻來。」
岑壽拍拍他肩膀,示意自己並無瞧不起的意思,笑道:「我現下才知曉,大公子把你們自六扇門借調過來,還真是有他的道理。」
給上官曦端藥時,謝霄便將這事對她一說,笑道:「我還道這些日子無事可做,定然憋悶,沒想到還能遇上這事,照那丫頭所說,弄不好還真能釣上大魚。」
他孤身涉險,上官曦心裡甚是不放心,卻又不好相阻,不由面有憂色。
「姐,你是擔心沒人照顧你吧?」謝霄看她神情鬱郁,安慰道,「我和今夏說好了,她會照顧你,還有沈夫人在這裡,你的傷也不用擔心。對了,沈夫人咱們很快就得改口喚她為陸夫人了!」
上官曦笑道:「我知曉,陸大叔等了這麼多年,總算是等到了。」
「我說他活該啊,他自己膽子小,不敢開口,若是早些年開口,娃都能打醬油了。」謝霄估摸著藥該涼些了,便遞給她喝。
上官曦接過藥,一口一口慢慢喝著,見謝霄坐不住又朝外頭去,不禁問道:「你又去忙什麼?」
「那丫頭把我衣衫拿去做舊,也不知磨了幾個洞出來,我去看看。」謝霄道。
上官曦一怔:「你的哪件衣衫?」
「就是在揚州你要我見我爹,你挑的,非逼著我穿的那件。」謝霄已行出甚遠,聲音從外間遠遠傳過來。
尚記得那是一件青蓮緯羅直身,她暗嘆口氣,低低道:「既然知曉是我挑的,你又何必……」
藥冷,愈發苦澀。
與她僅僅隔著一堵牆,阿銳靠床而坐,唇角掛著一絲苦笑。面上傷疤陣陣發癢,他著實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一塊硬梆梆的死皮被他蹭掉下來,他吃了一驚,想照鏡子卻整個屋子都找不到。
原來今夏等人擔心他照鏡子會不快,故意將他房中的鏡子盡數拿走。
阿銳無法,只得到水盆前細看,脫皮之處露出一小塊粉嫩的新膚,雖然刀口仍看得見,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猙獰恐怖。
水面波光模糊了他的視線,阿銳胸膛起伏難定,努力定了定心神,快步出門去尋沈夫人。
似乎完全在沈夫人的意料之中,她只是看了看阿銳脫皮的地方,然後道:「很快身上的疤痕也會開始脫皮,會有點癢,你忍著點。繼續用藥,反反覆復脫上三次皮,刀痕就會淡得多。」
天雖未黑,為了讓阿銳看得清楚些,今夏特地點了燭火,取了面鏡子來給他看。
阿銳的手微微顫抖著,不敢觸碰那一小塊新膚,他只是仔細地看著,不敢相信道:「那,還看得出我原來的模樣嗎?」
「你若原先皮膚便黑,那麼連刀痕都不怎麼看得出,自然就和你原先一樣。」沈夫人答道。
今夏見阿銳強制按捺住心中的歡喜,笑道:「很快,你就不用帶帷帽了,我們也不用騙她你是阿金。」
阿銳楞了楞,轉瞬即道:「不,千萬不要告訴她,我……」
「這是為何?她也在找你。」
「不行,她若知曉我以前在幫中是為了當細作,定然不會原諒我。」阿銳想到此層,心中惶惶不安,原先的喜悅化為烏有,轉身默默離開。
見狀,今夏嘆了口氣,替他們愁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沈夫人用手輕巧地將燈芯一捏,熄了燭火,才道:「有因,才有果,沒甚麼可抱怨的。」
「姨,我叔總算是開了口,您也應了他。」今夏問道,「你們預備什麼時候辦喜事?我紅燭都買好了。」
「何必還要辦什麼喜事,等回了老家,在爹娘墳前磕個頭,就算是把事兒辦了。」沈夫人淡淡道。
「……老家在福建泉州,您和我叔要回去啊?」今夏沒多想便問道,剛說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
沈夫人微微挑眉,緩聲問道:「我記得我沒與你提過這事,你怎麼會知曉我的老家在福建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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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我叔說的。」今夏反應甚快,「不過您別怪他了,他也是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才會知曉。」
「我再三叮囑過他,沒想到他如此不牢靠。」沈夫人面沉如水,「他明明知曉我對家中之事忌諱莫深,卻隨隨便便讓旁人知曉,如何看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可靠之人!」
「姨、姨……」
今夏見沈夫人真怒了,有點著慌。
「像他這樣,將我家世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如何能帶他去爹娘墳前……」
「姨,我錯了,我錯了,不是我叔說的,真的不是,您千萬別冤枉他。」今夏趕忙解釋,「關於您的家世,我叔一個字都沒提過,嘴嚴實著呢。」
「不是他,還會是誰?」
在她的目光之下,今夏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您一直都知曉的,我是官家人……自從桃花林之後,我就暗暗讓人查這事,對不住啊姨,我就是好奇,沒有想害您的意思。」
沈夫人卻一刻不放鬆,接著問道:「我知曉你是官家人,我還知曉你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你能差遣動的人,大概只有楊岳一個人吧,更不消說,有些封存的卷宗,你根本連看的許可權都沒有。你告訴我,你怎麼查?」
「那個……有錢能通神。」
今夏嘿嘿嘿地陪著笑臉,暗暗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能把陸繹供出來。
「你全身上下碎銀子加一塊兒也沒有一兩重,你能通什麼神?」沈夫人側頭看她。
「……可以賒賬,這是我們六扇門的規矩,您不懂。」今夏回答得有幾分艱難,覺得不能再被這麼追問下去,「對了,楊岳讓我看著灶上的粥,肯定撲了,我差點忘了,我先去看看……」
說著,她人就跑了。
沈夫人在屋中聽著她蹬蹬蹬的腳步聲,忍不住笑了笑:「這孩子,還挺護著陸大人,死活不肯說出來。」
其實她何嘗不知,此事塵封多年,細枝末節處,除了善長收集消息的錦衣衛之外,旁人又能從何處查起。他們這一行人中,只有陸繹才能輕而易舉地查出她的底細。好在他並無惡意,不管是出於對她身世的同情或者是出於感恩,他都沒有揭出她身世的意圖。對此,沈夫人心中有數。
次日,天還未亮,謝霄就穿上今夏做舊的那一整套衣裳鞋襪,準備往青泊河邊的大槐樹下去。剛行到別院大門處,便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躬著腰在門口處來來回回地踱步。
「請問,您是誰?」
何時冒出這麼個老婦,謝霄一時摸不著頭腦,只道是淳于家的親戚。
「兒啊,你今日要去打魚,為娘放心不下,想跟著去看看。」老婦顫顫巍巍地朝他靠近,手就要去摸他的臉,驚得謝霄直往後退。
看把謝霄嚇得那樣,老婦挺直了腰身,咯咯直笑,這才恢復了正常的聲音:「哥哥,我扮得像不像,連你都被我唬住了吧。」
謝霄聽出是今夏的聲音,皺眉頭端詳她:「你怎麼扮成這樣?」
「扮成這樣去買魚,不容易讓人認出來。」今夏對自己的扮相著實滿意得很,「走!」
謝霄也是個貪玩的,瞧著有趣,倒也不攔著她。為了避免讓人發覺,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大槐樹下……
眼下世道亂,大槐樹下已成了新河城裡頭唯一的魚市,每日聚集到此處賣魚的船只有十來條,魚的數量也有限,還得先把大魚供給大戶人家和酒樓,剩下的魚才擺在船艙裡頭賣。
魚市有魚市的規矩,魚主人來了方才能開市賣魚,魚主人若未來,則一條魚也不能夠賣,否則違了規矩,來日就進不了魚市了。
船艙裡鮮魚活蹦亂跳,大槐樹的石階下面,預備買魚的婦人們擠擠挨挨地等著。今夏扮成的老婦自然是擠不過別人,只能站在人群後頭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個穿著大絨繭綢衣袍,全身上下只能用圓潤來形容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行過來,眾人自發自己地給他讓出一條道,這男子連話都懶得說,先瞇著眼打量了下各個船艙裡頭的魚,小胖手指頭一點一點,估摸了分量,算出大致價格,自己能抽多少銀子。這才撩起袖子,把白白胖胖的胳膊在空中揮了揮,拖長音調:「開——市——」
魚市頓時陷入一陣喧騰之中。
挑魚的、拿秤的、挑肥揀瘦的、討價還價的……今夏見縫插針地挪到前面,特地去小頭目的船。
「有沒有四、五斤重的鱸魚?」她用蒼老的聲音問。
「沒有沒有……」小頭目不耐煩地擺手,接著把一條草魚重重地拋到岸上,吆喝道,「十二斤的草魚,有沒有人要?」
今夏朝他船艙裡頭張望了好幾眼,裡頭的魚不多,遠遠少於其他條船,看來他在此地打魚也是做個幌子,壓根沒認真打魚。
那廂,謝霄找到了魚主人,表明自己也想來打魚。魚主人正坐在樹下的藤椅上,叼著茶壺嘴,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瞇了眼把謝霄打量一番。
「哪人啊?」
「揚州人。」
「哦,好地方啊。會水?」
謝霄饒得是滿心不耐,也知曉得適當裝一裝孫子,遂點了點頭。
「會打魚?」
謝霄又點了點頭。
魚主人咕嘟咕嘟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我不知曉揚州是什麼規矩,在我這裡呢,規矩是按三抽一,明白嗎?」
烏安幫才按五抽一,這孫子居然按三抽一,這麼黑!謝霄心中暗暗咒罵,面上還得作恭順狀:「是,都按您的規矩來。」
「行!跟我來吧。」
魚主人這才起身,帶著他慢騰騰地從石階下去,徑直走到小頭目的那條船前頭。方才謝霄已經瞥見今夏故意在此船買魚,知曉這個船家必定就是倭寇所扮,當下魚主人帶他到這條船前,倒是他始料未及,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自己與今夏已被人識破?
今夏在岸上提溜著條鱸魚,看見一幕,不由心下一緊。
「董三,你今日打了多少魚啊?」魚主人皺著眉頭往船艙裡頭看,「人家都是百來斤魚,你這船連四、五十斤都不到,要都像你這樣的,我不得喝西北風去!」
董三,就是小頭目,也不知是他真名還是化名,大概是平日被魚主人說慣了,懶懶虛應道:「我明日多捕些就是了。」
「明日?你每日都是說這話……我也不用等明日了,從今日開始,這位小兄弟和你一條船捕魚,至於你們倆之間怎麼分賬,我不管,反正這條船上的魚得按三抽一給我。」魚主人把謝霄往船上一推。
「……哎!哎!」董三有點急了,「不行,他什麼人我都不認得,憑什麼我就得和他一塊打魚。」
「就憑這話是我說的!」魚主人惱怒道,「每天交的那點錢還不夠塞我牙縫的,不想幹就給我走人!」
大概是需要賣魚的身份作為掩護,董三沒再和魚主人計較,瞪了眼謝霄,沒好氣道:「寅時就要出河打魚,你行不行?」
「行!」謝霄應得很痛快,讓董三面色愈發難看。
此事進展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但董三不僅是倭寇,還是倭寇中的小頭目,謝霄單獨與他待在一起,萬一他瞧著謝霄不順眼……
不僅今夏這麼想,上官曦在聽到此事的那瞬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不行,老四,你不能去!」她道。
謝霄不以為然地答道:「老子又不怕他,再說是在船上,他能耐我何,若是到了水裡頭,就更好了。」
「老四,他不是尋常毛賊,是倭寇!」上官曦焦急得很,「船才多大,他若是伺機暗算你,你根本躲不過,到那時候,他再把你往河裡一拋,你……」她沒再說下去,面上神情已經說明一切。
「姐,你盼我點好行不行?」謝霄被她說得有點煩了,皺眉道,「什麼呀,我就被人拋屍河中了。」
上官曦努力挪了下身子,傷腿吃疼,不由痛楚地皺緊眉頭:「老四,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擔心你被他暗算了。」
「我知曉你為我好,你什麼事情都是為了我好,」謝霄煩惱地撓撓頭,「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在外頭闖蕩了兩、三年……是,我挨過揍,我受過傷,進過大牢,可我現下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嘛。」
「老四……」
上官曦還想說話,卻被謝霄打斷:「姐,這事我不去,今夏他們肯定還會再想法子混進去。我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總得為老爺子想想吧,萬一你出了什麼事……」上官曦急道。
「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就算老爺子知曉這事,他也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你信不信?」謝霄昂然道。
「老四,你得平平安安地回去,這才是最要緊的。」
「姐,這趟來兩浙,你也是因為我才來的,對不對?」謝霄沉默片刻,深吸口氣,然後不解地看著上官曦,「姐!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在你心裡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覺得我魯莽,衝動,做什麼都不行?」
「……我沒有……」上官曦試圖反駁,謝霄卻完全聽不進她的話。
「我在外頭闖了三年,是,是沒闖出什麼名堂來,可天大地大我覺得快活!我回到幫裡,你說為了老爺子,我得留下來當少幫主,好,我就當少幫主,可我這少幫主有什麼用,幫中樣樣事情他們照樣要聽你的吩咐,我就是掛牆上的畫!還有,這趟來兩浙,你原不想來,可為了看著我,你還是來了。和寺裡的師兄們在一塊兒時,你是師姐,對我管手管腳,我沒話說,我身為師弟應當應分讓你管著。現下,我幫著今夏他們辦正經事兒,你又不讓我去……是,你是幫了我很多很多事兒,你比我能幹得多!可你又不是我娘,你這樣處處管著,弄得我綁手綁腳,到底何時才到個頭兒?」
「我……」話未出口,淚水已不禁湧出,她飛快擦去,極力讓聲音顯得鎮定些,「好,我知曉了,以後我不會再攔你。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謝霄也在氣頭上,轉身便出了屋子。
靜靜的屋內,上官曦用被衾掩面,堵住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她怎麼也沒想到,對於謝霄而言,自己的關心竟然會讓他這般厭惡。
炸魚條的火候控制地剛剛好,黃金璀璨,外酥裡楞,剛剛端上桌香氣便四下溢開,勾得今夏甚是嘴饞。她將蒸好的米飯端上桌,便連聲招呼丐叔:「叔,趕緊叫我姨來吃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淳于敏擺好碗筷,看今夏想偷吃魚條,抿嘴笑道:「別急,楊大哥還在灶間調醬汁,他說炸魚條沾著醬汁才好吃。」
「大楊就是賢惠!」今夏嘖嘖道,「哪家若是娶了他真是有福氣啊。」
正巧看見謝霄,今夏趕忙招呼他:「來得正好,快來吃飯!」
謝霄應了聲,剛準備跨進來,身後就追上來一人,不分由說,重重一拳擊在謝霄的下顎骨上,力道大得驚人,直接把他打得踉蹌幾步,跌坐在桌邊。
眼前直冒金星,謝霄還來不及看清來者究竟何人,那人已是又一拳招呼過來,中拳的同時他猛踹出一腳,將那人踹飛出去,重重撞在門板上。
「阿……阿金,你瘋了!」
今夏生怕他們把桌子撞翻,沒忘記把炸魚條捧在手上。
謝霄掙扎站起來,看著眼前面上仍舊遮著黑紗的阿銳,怒道:「你瘋了!」
阿銳功夫雖已恢復了一點,但決計不是謝霄的對手,方才是偷襲才暫時得手。此時他掙扎地站起來,也不答話,又是一拳揮來。謝霄不屑與他對陣,側身閃開,他收勢不住,跌在桌上,帷帽也跌落在地。
淳于敏嚇得趕緊把一屜蒸好的米飯也端起來,躲到旁邊。今夏頗讚許地望了她一眼。
「她對你那麼好,你竟然這樣傷她的心!」阿銳嗓子沙啞,轉頭怒瞪謝霄。
「誰啊……」謝霄先是楞了下,繼而明白過來,「我跟我師姐的事情,你懂什麼!何時輪得到你來多事?」
「你傷她的心就是不行!你這樣對得起她麼!」
阿銳怒道。
這話有點耳熟,似乎在何處也曾經聽過,謝霄怔了怔,盯住阿銳那張臉,片刻之後,終於被他看穿:「你是阿銳!」
阿銳呆楞住,慌忙就要去找帷帽來帶上,口中連聲道:「不是、不是、你認錯人了。」
搶上前一步,將他的帷帽踢飛,謝霄鉗住他咽喉,令他呼吸艱難動憚不得,伸手就去抓他疤痕交錯的臉……
「哥哥,不可!」今夏疾聲道,放下盤子,格開謝霄的手。
「你認得他?」
今夏嘆口氣,簡要道:「他受了重傷,被陸大人所救,因為……他的臉,他不願讓你們知曉,所以才一直瞞著你和上官姐姐。」
謝霄這才鬆開手,不滿道:「我說嘛,老覺得他鬼鬼祟祟盯著我們,就知曉有問題。」
「他的傷快好了,本來也想就這兩天告訴你們的。」今夏補上一句。
「不……不要讓她知曉。」阿銳撿回帷帽,復戴上,語氣中有微微地顫抖。
「這是為何?我告訴你啊,我姐可不喜歡被人騙。」謝霄方才看阿銳的傷痕甚是猙獰,想是也受了許多苦,便不計較方才之事,拍拍他肩膀道,「沒事,她若知曉你是阿銳,肯定歡喜得很。在揚州,你失蹤數日,她動用了好些人去找你,還因此欠了鹽幫的人情呢。你說說,你再這麼瞞著她,對得起她嗎?」
「我是對不起她……」
阿銳低低道,不願再說下去,帷帽低低壓著,匆匆走了。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背影,然後轉向今夏:「這話什麼意思?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姐的事?」
再把這事揪出來,恐怕這頓飯都不消停,今夏嘆口氣:「哥哥,咱們先把飯吃了,再說其他事兒行嗎?」
「不行!」謝霄不依不饒,「這事不說明白,誰吃得下。」
「我吃得下。」
今夏分外誠懇地看著他。
謝霄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只得道:「……邊吃邊說吧。」
一時楊岳自灶間端了醬汁過來,岑壽幫忙端上了魚丸湯,淳于敏扶正翻倒的圓凳,今夏替眾人盛好飯,丐叔和沈夫人也來了。
「開始拆房子了,有出息!」丐叔瞥見半扇落下來的門板,嘖嘖道。那門板是被謝霄踹了一腳的阿銳所撞倒。
今夏連連點頭:「那是,自古風雲出我輩……姨,這是我今天買來的鮮魚,大楊手藝好,您待會多吃點。」
沈夫人微微一笑。
「回頭我把門裝上就行,多大事兒。」謝霄催促今夏,「你倒是快說呀。」
先扒了口飯,又挾了幾口菜,今夏含含糊糊地邊嚼邊道:「是這麼……回事……那個……這個……桃花……這魚湯真鮮……後來她就……」
在一堆「魚丸、魚湯、炸魚條」中,謝霄總算聽出一點要緊事:「你說,翟蘭葉是被他殺的?!」
楊岳原本正拿湯匙喝湯,聽到這話,手微微一僵,湯灑了大半,被淳于敏看在眼底。
「不止她,桃花林中還有……三具女屍,被蛇啃得差不多了。」今夏聳聳肩,「估計都是他下得手……想想他後來吃的苦頭,那般生不如死,真是報應啊!」
謝霄隔了好半晌,才皺眉道:「這小子,平日裡沉默得像塊石頭,沒想到狠起來這麼狠,連女人也下得了手。我可不能讓他繼續待在我姐身邊,太危險了!」
楊岳吃完了碗中米飯,默默離席。
「楊大哥怎麼了?」淳于敏悄聲問今夏,「他好像不太對勁。」
今夏看見楊岳的背影轉出院門,懊惱地連連拍額頭:「糟糕,我不該說這事的……都是你,非要我說!」後一句是衝著謝霄。
謝霄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怎麼了?這事跟他有關係?」
「不說了不說了……」
今夏飯也不吃了,先趕著去安慰楊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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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灶間的地上,楊岳拿著根蘿蔔在默默雕花。
「大楊?」
今夏探頭進來,看見他,便走過去陪他一塊兒坐著,也不說話。
「我沒事,不用擔心。」過了好一會兒,楊岳瞥了她一眼,終於開口道。
「……你肯原諒阿銳,我以為這件事在你心裡已經過去了。」今夏低聲道。
楊岳沒吭聲,刻刀在蘿蔔細緻地刻劃,過了良久他才輕輕道:「方才,我發覺我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今夏想了想,佯作認真道:「我還記得,你若不嫌棄我畫的不好,我就畫一幅她的肖像給你。」
知她是在故意說笑,楊岳笑了笑,接著道:「我只想著,有一日能把阿銳身後的那人繩之於法,就算不負相識這麼一場……你知曉的,始終都是我對她一廂情願,她並不曾對我有情意。」
「你那麼幫她,她心裡知曉你是個好人。」今夏側著頭看他。
「一個好人……」楊岳自嘲地笑了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窩囊的,什麼都做不了,救不了她,也沒法替她報仇,甚至連親手殺她的人我都能同吃同住。」
今夏正色看著她:「大楊,這不是窩囊。你能原諒阿銳,是因為你知曉他只是一枚可憐的棄棋,下棋的另有其人。這叫明白事理,這種定力不能人人都能做到,頭兒若知曉,心裡肯定歡喜。」
「我沒那麼好……」楊岳搖搖頭,「也許,說到底是因為我對她的心意不夠。」
「不是心意不夠,是緣分不夠。」今夏自己也有點發怔,「不過,緣分這種事兒實在強求不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媳婦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冒出來?或是你已經見過她,可你卻不知曉……」
楊岳拿她沒法子:「又胡言亂語了。」
灶間外的牆角傳來一聲響動,今夏只道是岑壽或者丐叔,挑眉高聲道:「誰啊,鬼鬼祟祟聽牆角?」
進來的卻是淳于敏,手上端著一摞碗,一臉的歉然,柔聲細語道:「對不起,我正好把碗筷端回來,聽見你們說話,生怕打擾,所以在外頭略等了等……」
「沒事沒事……我那是頑笑話,你別往心裡去。」
今夏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去接她手裡的碗,忙活著到井邊打水洗碗。
楊岳也從地上起身,擱下蘿蔔,朝淳于敏歉然一笑,隨口問道:「兩位前輩也用過飯了?」
淳于敏搖頭道:「聽說上官堂主的傷口出了問題,沈夫人沒吃完就趕過去了。」
「上官姐姐怎麼了?」
今夏耳朵尖,邊打水還能邊聽他們說話,從井邊高聲問道。
「好像是因為謝大俠和她說了什麼,是和那位阿金還是阿銳有關的事,我也不甚清楚。」淳于敏對於他們之間江湖、官場、幫派的混亂事情實在弄不明白。
聞言,楊岳伸手扶額,嘆了口氣。
「我就知曉……謝家哥哥舌頭真夠長的!」今夏扎著濕漉漉的手,連聲嘆氣,「上官姐姐若是把阿銳當幫中奸細看待,阿銳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謝家哥哥也真是的,一點話都存不住,他就不能等兩日再說嗎?」
原地待了片刻,今夏想想還是放不下心:「大楊,你得去盯著阿銳,保不齊他做出什麼傻事來。我去看看上官姐姐。」
她和楊岳匆匆忙忙趕過去。
淳于敏知曉此事上自己幫不上什麼忙,默默行到井邊,蹲下身子去洗碗筷。
剛行到上官曦門外,就見謝霄自外掩上房門,朝她打手勢,要她莫再進去了。今夏轉而想去看阿銳,又看見丐叔和岑壽自阿銳房中出來,也朝她打手勢,要她莫再進去了。
「到底怎麼回事?」今夏忍不住開口問道。
話音未落便被謝霄一手一個,拽住她和楊岳,直拐過了屋角,到了院中才鬆開手。
今夏張口欲問,謝霄已開口道:「我姐說了,是她有眼無珠,在身邊養了頭狼,害了人。現下她只當阿銳已死,不想再見到那個人。」
「……那阿銳呢?」今夏緊張問道。
岑壽插口道:「那小子一開始裝著像沒事一樣,虧得我存了心眼,才發現他回房之後拿了一柄匕首就準備以死謝罪。」
「然後呢?」
「被我點了穴,我好好地教訓了他一通,他正躺床上反思呢。」丐叔得意道。
今夏對丐叔頓時生出敬仰之情:「叔,我多問一句,您是怎麼教訓他的?」
「我說你姨好不容易快把他治好了,他這一死,那豈不是之前都是白費功夫。這就像一道烤豬蹄,明明快烤好了,已經能聞著香,結果被人拿去整盤倒掉,你說是不是太讓人掃興了!」
「您說得真好,說完他肯定就該餓了。」今夏讚賞道。
「餓不餓,我不知曉,反正他現下也動不了。」丐叔聳聳肩,「過一個時辰就能自動解穴了,再鬧騰,你們自己想法子。」
今夏轉向謝霄,沒好氣道:「哥哥,今晚你就別睡了,盯著阿銳,別讓他再尋死。」
「憑什麼?我明早還得打魚去呢。」
「你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
「我闖什麼禍了?」謝霄理直氣壯,「他明明就是細作,我沒冤枉他。」
「……行了!」楊岳喝住他們,淡淡道「你們別吵了,阿銳那邊交給我。倭寇的事情要緊,你們該幹嘛幹嘛去。」
難得看到楊岳發火,眾人都有點發怔,他也未再多言,轉身便走了。
「他行不行?」謝霄很懷疑楊岳是否制得住阿銳。
今夏怒瞪他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對了,我讓我姨給你配了些好使的藥,你趕緊跟我過來拿。」
「什麼葯,我沒病吃什麼藥?」謝霄嚷嚷。
「不是給你用,是讓你對付倭寇。」
自明日起,謝霄要與喬裝的倭寇同船打魚,說實話,今夏心裡也有些擔心,所以她一回來就去了沈夫人處,問她能不能調配些致人昏迷的藥粉,可以讓人在短短一瞬失去抵抗能力。沈夫人讓她天黑後來取,現下多半已經配好。
「若你發現他開始懷疑你、或者想對手,就把他迷昏過去,抓回來再說。」今夏交代謝霄。
謝霄皺眉:「那大魚不就跑了嗎?」
「抓回來有抓回來的法子,莫忘了,咱們還有既親切又恐怖的錦衣衛大人在這裡。」今夏朝岑壽努努嘴,「北鎮撫司出來的人,嚴刑拷打什麼的他肯定在行。當然了,這是下下之策,最好還是讓他在不經意間自己透露出來。哥哥,你任重道遠,早些歇著吧……對了,記得明日回來時帶條鰱魚,豆腐燒魚頭,正好給你補補腦子。」
「你個丫頭……」
謝霄戳了下她腦門,這才回房去休息。
「總算消停了。」今夏輕呼口氣,看見岑壽還沒走,「哥哥,有事?」
「等他出門打魚的時候,我想去他家中一探,你來不來?」岑壽道,今日他悄悄尾隨小頭目,已經知曉小頭目家住何處。
他居然會主動要求自己同去,今夏著實有點吃驚:「哥哥你武功高強英明神武,居然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岑壽雙手抱胸:「一句話,去不去吧?」
「當然去!」
丑時三刻,謝霄出了門,緊接著今夏和岑壽穿著夜行衣,蒙頭蒙面,也出了門。
「萬一有人驚醒發覺,咱們就裝成雌雄大盜!只求財,不傷人命。」
今夏這般告誡岑壽,而後遭到一記白眼。
小頭目所住之處,就在他拐進去的那條巷內,看樣子應該是租下來的屋子。今夏在牆頭就聞到濃濃的魚腥味,往下一看,院中黑乎乎的屋檐下晾著一排排鹹魚。
「看來賣魚也不是什麼好行當,這麼多鹹魚,過年也吃不完啊。」今夏直搖頭。
岑壽已經先行躍下,動作輕得堪比一隻貓,悄無聲息地騰挪到窗下,從懷中掏出一支細如竹子的銀管,從窗縫輕輕塞進去……
「不能用迷香,裡面還有孩子呢。」今夏急忙道。
「這是安神的,不傷人。」
岑壽輕輕一吹,一股淡淡的青煙自銀管另一端逸出,緩緩消散在室內。
等了一炷香功夫,今夏在院中踱了踱,四處看了看,岑壽則伏在窗下靜靜等候,估摸著安神香已經起了作用,用匕首插入窗框,撥開窗括,才開窗躍入屋內。今夏隨後跟進去。
這屋不大,總共只有兩間房,裡屋和外屋。
外屋擺了簡單的桌椅,藉著月光,可看見地上有小孩所用的竹馬,還散落著幾件木刻玩具,並無特別之處。岑壽做事倒也還算細緻,當下躍到樑上查看。
今夏腿傷初癒,躍不上房梁,便掀開布簾,裡屋的床上一對母子沉沉而睡,看來安神香的效驗甚好。裡屋的物件也很少,且簡陋得很,看來他們自杭州城外出逃時顧不上帶多少東西。今夏打開了僅有的兩個箱子,其中一箱裡頭都是尋常衣物,並無絲毫特別之處;另一箱的衣物下面藏著一支火銃……
岑壽在房樑上沒有任何發現,也進了裡屋,探頭看見火銃,拿起來皺著眉頭端詳片刻,復放了回去。今夏按原先順序將衣物放回,一件一件,絲毫不亂。
床底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岑壽眼尖,看見幾塊青磚不甚平整,特地伸手摳了摳,青磚紋絲不動,想是當初鋪得時候就沒鋪平整。
僅有的幾乎空蕩蕩的櫥櫃被今夏從頭到腳搜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夾層。她用手輕輕按了按幾面牆,發覺西面的牆最為冰冷。
岑壽有點懊惱,這趟夜探除了證實他們早已知曉的董三身份,此外可以說沒有任何有用的收穫。
離開之前,今夏拿了屋角的笤帚,將裡外都稍稍掃一下,清除可能留下的腳印,出了屋子後,再把窗框上的腳印擦拭乾凈。回去時兩人都分外小心,未免被人發覺跟蹤,特地繞了些路,確定無人跟蹤之後才回到別院。
進了別院內堂,岑壽扯下遮面的黑布,喘了口氣:「可惜了,白跑一趟,沒發現有用的線索。」
「家中幾乎沒有添置任何東西,說明他並不准備在此地久留,那麼,若他當真在計劃什麼事兒,應該就在這陣子了。還有一件事……」今夏一時找不到筆墨,便倒了杯茶水,以手蘸水,在桌上劃給他看,「在院中時,我從東頭行到西頭,走了十八步,但是進了屋子之後,外屋走了八步,裡屋也走了八步,加起來少了兩步。」
「……」
岑壽之前倒是領教過她的查案本事,所以才決定帶她一起夜探董三家,但今夏對周遭事物的細緻入微還是讓他微微吃驚。
「所以,這屋子有隔間?」
「對,我摸過牆,朝西面的那堵牆有濕氣,應該是最近砌上去,泥灰還沒有乾透的緣故。」今夏道,「我想隔間裡面一定藏了很要緊,決不能讓人看見的東西。所以隔間就在床鋪旁邊,若是有人從外頭鑿牆,他也能馬上聽見。」
「你覺得是什麼?」
「不能讓人看見的東西,超不過幾樣去,一則來路不明的金銀;二則死於非命的屍首;三則是大量的武器,尤其是火器。」今夏看向他,「按大明律,家中私藏有大量兵刃,特別是火器,多半是要被扣上謀逆罪名。」
「火器……」雖然還只是猜測,但岑壽已經覺得頭大,「若當真是大量的兵刃,莫非他是想攻下新河城?」
「他眼下是一個人,若私藏火器,肯定還會有人來和他會和。」
「會不會是金銀?或者是屍首?」老實說,岑壽寧可是後者,都不希望是火器。
今夏便分析給他聽:「若是金銀,他又沒有打算久住,沒必要封入牆中;若是屍首,他所住之處距離青泊河甚近,他想毀屍滅跡,可以直接把屍首拋入河中,除非他是那種有特別嗜好的人……若是屍首的話,放久了臭味會從泥灰中透出來,莫非屋檐下的一排鹹魚是為了遮擋氣味?可就算他受得了,他老婆孩子也受不了。」
「會不會是其他東西?」
「也有可能,不過我覺得最有可能是火器。他在衣箱裡的那支火銃,你瞧見的。聽說早幾年倭寇就在海上販賣軍火,他們可不缺這個。」
她說得有理有據,岑壽再沒話問,皺了半晌眉頭,忽道:「你這樣的,在六扇門怎得只當了個捕快?」
「我也覺得我該升捕頭,就算不能升職,至少應該加薪酬吧,唉……算了,連頭兒那樣的人都只是個捕頭,我也沒什麼好憋屈的。天就快亮了,回去歇著吧。」半宿沒睡,今夏悵然地打了呵欠,邊說邊走,最後話音消失在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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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魚市結束後,謝霄拎著兩條鮮魚,還賺了些散碎銀兩回來。楊岳給他留了早飯,重新熱過給他端上來。
「沒露馬腳吧?」今夏看著他吃,順手也拿了張餅撕著吃。
「爺是誰,怎麼可能露馬腳。」
說實話,和董三一條船打魚,又不能露出破綻,謝霄心裡頭還是有些許緊張,基本上沒怎麼說話。幸而董三自己一肚子心思,只略問了他家裡有些什麼人,又看他打魚嫻熟得很,倒也沒看出什麼破綻來。
「我姐還好吧?」謝霄問道。
「沒事,就是話少點,早上我給她送了吃的,她也都吃了。阿銳也不尋死了,估計是想明白了……」今夏看向楊岳,好奇道,「大楊,你怎麼勸得他?」
楊岳笑了笑,謝霄在面前,他不願多說,只道:「沒什麼,就是勸了勸。」
今夏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我要是六扇門總捕頭,衝這就給你升職加薪!這麼好的大楊,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她指得並非楊岳勸服了阿銳,而是楊岳竟願意去勸阿銳,這份胸襟,尋常人如何能做得到。
「你趕緊當總捕頭,我可等著呢。」
楊岳笑道。
接下來幾日過得平靜無波,謝霄那邊始終沒有發現董三有異樣的舉動,好在兩人捕魚也一直相安無事。謝霄捕魚技藝愈發嫻熟,每日都能捕上百來斤的鮮魚,賣得不少錢,魚主人也甚是滿意。
岑壽一直記掛著董三家的隔間,一直想法子弄明白隔間裡到底藏了什麼東西,但隔間都用泥灰封好,若想一探勢必會留下痕跡,就會讓董三發覺。
「可以租下董三隔壁的屋子,然後雇來石匠,讓他們在院中刻石獅子,然後偷偷從隔壁挖地道進董家,測算好方位,挖通隔間的地底。石匠的敲擊聲,可以掩蓋挖地道的動靜。」今夏侃侃而談。
「這個主意好!」岑壽拍案而起,「你怎得不早說,應該馬上就辦。」
「哥哥,你冷靜點,這個主意其實只有一個問題。」今夏示意他先坐下,「我算過,新河城租屋子是三個月起租,租金至少得兩、三兩銀子;還得雇石匠,至少兩人,加上石獅子的石料,每日伙食,七七八八劃下來,至少得有十五兩銀子才能辦成這事。」
「別說了。」岑壽扶額。
「咱們壓根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今夏最後總結道,「所以辦不了。」
「……大公子能早點與咱們會和就好了。」
「是啊……」
今夏長長嘆了口氣。
又連著吃了好些日子的魚,楊岳已經使出做魚的十八般武藝,可連丐叔看到飯桌上的魚都開始唉聲嘆氣。
「咱們吃點肉行不行?肉絲、肉末也可以。」他問。
今夏也不想吃魚,不過更不願意花錢買肉,向楊岳提議道:「大楊,咱們可以做魚丸,炸著吃也行,煮湯也行。」
「那不還是魚的味道嗎?」
今夏接著道:「多放點蔥薑就行了,對了,還可以做魚糕。」
說話間,謝霄拎著兩條鮮魚回來,褲腳挽得高高,把魚遞給楊岳之後,就朝今夏道:「今天有點不對勁的事兒。」
「什麼事兒?」岑壽騰地站起身。
今夏忙殷勤地端了凳子給謝霄坐:「哥哥快說,什麼事兒?」
「今日到了河面,還未開始撒網,對面便來了另一條船,船上有提燈,一明一暗地閃,兩長兩短,我一看便知曉不對勁,但也只能裝著不在意。董三把船上的提燈遮了兩次,後來那條船就走了。」
「肯定是來與他接頭的人!」今夏一聽便道。
「後來在魚市上賣完魚,董三就把他今日賺的銀兩給了我,說他明日有事要用船幫人運貨,讓我明日歇一歇,那些銀兩就算是補償。」
「你收了銀子?」岑壽問道。
「那當然了,他都說到這份上,我若不收,豈不讓他疑心。」
「他肯定是要用船去與人接頭,所以必須遣走你。我們弄條船,跟著他!」在別院中憋屈了這麼多日子,總算等到蛇出洞的時候,她摩拳擦掌很是興奮,「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天不亮就得去打魚的日子總算是快到頭了,謝霄摩拳擦掌道:「我再去弄條船,咱們可以在河口草深的地方候著。」
「大楊,你多烙點餅,我們帶著身上吃。」今夏朝楊岳道。
楊岳道:「我去,你不用去。」
「不行,你水性沒我好。」今夏道,「再說,還有謝家哥哥和岑二哥,說不定都輪不到我動手。」
沈夫人皺眉道,朝今夏道:「有他們倆就夠了,你不能去!」
「姨……我是捕快,捉拿賊寇那是應當應分的事情。」今夏好言相勸道。
「不行,太危險,你不能去!」沈夫人的口氣不容置疑,轉向丐叔道,「你把她看牢了,她若偷偷跑出去,我只記你的不是。」
丐叔臉上滿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委屈。
今夏沒想到沈夫人這般認真,頓時回想起在渡口時她死死拽住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去涉險的情景——「不行,我不能讓你再去送死!」她的話猶在耳邊。
她滿腹疑惑地看著沈夫人:「姨,你究竟為什麼?」
沈夫人望著她,目光複雜,良久才道:「你喚我一聲姨,就是咱們倆有這個緣分,我不能看著你去涉險不管。」
「我知曉您對我好,可是……不應該這樣。您瞧,我娘對我也很好,我爹對我也很好,他們也總是要我小心謹慎,可他們不會什麼都不讓我做。」
「那是因為他們不是你親生爹娘!」沈夫人衝口而出。
此言一出,今夏驟然愣住,四下裡鴉雀無聲。
沈夫人胸口起伏不定,顯然是心情激蕩,看著今夏似有滿腹話語,卻不能再說下去,匆匆起身回了房。
「她、她……她到底是怎麼了?」今夏回過神來,心裡騰地惱火起來,「這事跟我是不是我爹娘親生的有什麼關係,他們把我從小養到大,他們心不心疼我,難道我不知曉嗎?」
沒人接話,謝霄、岑壽等人,包括楊岳、丐叔在內,都不知曉該說什麼。
今夏把怒火轉向丐叔,把六扇門的制牌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叔,莫說我事先沒告訴你,我可是六扇門的捕快,職位雖低,好歹是朝廷的人。你敢拘禁我,就是和朝廷作對!」
「丫頭……」
丐叔沒奈何地看著她。
今夏也梗著脖子瞪著他:「和朝廷作對,可沒好果子吃!」
「丫頭……」丐叔嘆了口氣,「坐下坐下,瞧瞧這委屈勁兒,眼圈都紅了,這事又不是不能商量。」
今夏的眼圈確是紅了,別彆扭扭地坐下,小嘴一扁:「她……怎麼能說這種話,我爹我娘對我好著呢,她什麼都不懂!」
「對對對,她話說的是不對,可她也是因為關心你才會說錯話。」丐叔安慰她。
淳于敏悄悄給今夏遞上帕子,同情地看著她。
今夏用帕子胡亂抹了抹眼睛,盯著丐叔:「這事,於情於理,於國於家,叔你都得幫我?不能美色當前昏了頭。」
丐叔為難地挪了挪身子:「……這樣吧,我再和她說說,說不定你姨就能改變主意。」
「你倒是快去呀!」今夏催促道。
「我早飯還沒吃完呢,這個……」
今夏把他拽起來,往他手裡塞了個包子:「叔,全靠你了!」
丐叔沒法子,只得往沈夫人的房裡去。
在門口勾頭盯著看,直至丐叔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今夏跳起來,朝岑壽和謝霄:「走!咱們現下就走!」
「調虎離山,高!」謝霄朝她一挑大拇指。
「什麼虎啊,我叔在我姨面前頂多算一貓……走,趕緊走。」
來不及等楊岳烙餅,今夏多拿了兩個包子,偷偷摸摸地和謝霄、岑壽走了。
沈夫人深蹙娥眉,在房中坐著,心不在焉地拿了衣衫來縫,沒縫幾下便戳了指頭,又疼又氣,只得歇了手。
房門雖沒關,丐叔仍在門板上叩了叩,笑問道:「方才見你早飯沒吃完,餓不餓,我再給你端點了?」
「不用。」沈夫人轉頭,忐忑問他道,「我方才,是不是說錯話了?」
丐叔邁進屋來,嘆口氣道:「是不該說的,那孩子眼眶都紅了。」
聞言,沈夫人更加懊惱。
「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你了,自從在杭州遇見這孩子,你對她便不一般,大事小事樣樣上心。今日又說出這等話來,難不成你比人家爹娘還要掛心她?這其中究竟是個什麼緣故?」丐叔緩聲問道。
「我……」沈夫人慾言又止,「此事我現下還不能說,並不是因為信不過你,而是我還需要有人來作最後的證實。總之,這孩子對我而言很要緊,我是不能看著她出岔子的。」
「很要緊?」
「對,就像親閨女一樣。」沈夫人道,「所以,你一定幫我看好她,千萬莫讓她跑去與倭寇交手。」
丐叔輕咳幾聲:「這個……我來尋你這會兒工夫,她肯定早溜了。」
沈夫人急道:「這孩子怎麼……出了事兒怎麼辦?」
「兒大不由娘,況且你又不是她親娘。」丐叔安慰她道,「這孩子你還看不出來麼,主意大,人也機靈,再說謝霄和岑壽也都在,不會有事的。」
沈夫人將他望著。
「要不我現下就去追,把那丫頭五花大綁地捆回來,就把她給你栓在這桌腿上,你抬抬眼就能看見她,往後不管她去哪裡,都栓條繩子……」
沈夫人何嘗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心下也知曉不可能事事限制今夏,嘆了口氣道:「行了,你不用故意在我面前說這等話。」
丐叔住了口,試探問道:「真不用我去追?」
「不用了。」沈夫人復將衣衫拿起來縫製,忽得想到什麼,眉毛一挑,看向丐叔,「你是故意放她走的吧?」
「天地良心……」
丐叔立時做出一副六月飛雪含冤莫白狀。
「行了行了,別解釋了。」沈夫人只得饒過他。
青泊河出城的河口兩旁,各有一片兩人多高的蘆葦叢,蘆葦叢不算大,但藏一條船已是綽綽有餘。
頭枕著硬梆梆的船板,謝霄心無掛礙,已然睡著。
岑壽只閉目養神,雙耳一直留意著周遭的動靜,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聲響。
頭靠在船舷上,今夏從蘆葦葉的間隙中仰頭看夜空中的銀河,找了找織女星,又找了找牛郎星,想著現下陸繹在岑港不知在做什麼,也不知何時才能來新河城與她會合,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
從懷中把姻緣石掏出來,在手中輕輕摩挲著,大概是帶在身上的緣故,黑潤的石頭觸手生溫,反射著點點星光,瞧著似有靈性一般……
「你,真的能護佑我和陸大人在一起嗎?」她瞧著它,心道,「你一定要有用才行,這是大事,可不能糊弄我!」
今夏把姻緣石放在手心上,絮絮叨叨地在心裡叮囑了半日,岑壽眯縫著眼睛瞥了她好幾眼,她都渾然不覺。
到了丑時三刻,不遠處隱隱傳來船破水之聲,岑壽推醒謝霄。
謝霄掬了捧河水激面,瞬間清醒過來,悄悄撥開蘆葦葉望去——果然就是董三的船,因船上還放著一盞提燈,模模糊糊能看見董三的面容。
待董三的船駛遠,謝霄才把船划出蘆葦叢,不愧在水上長大,他划船的技藝了得,船無聲地遠遠地跟著董三的船。
將至河心時,董三的船停了下來,他舉起提燈,以衣袖為罩,一明一暗閃過兩長兩短。片刻之後,遠處也有燈光明暗呼應……
兩船相互駛近,不多時,便會和在一處,董三似與來者商談了些事情。
「咱們怎麼辦?現下上去抓他們?」謝霄蠢蠢欲動。
「不急,再等等。」
岑壽冷靜地觀察。
今夏目力不及他二人,只能看個大概人影。沒多久,兩船各自划開,董三仍是沿著來時路徑返回。
「別管董三,先去追那條船!快!」今夏趕緊低聲喚謝霄。
在沉沉夜幕的遮掩下,謝霄讓船無聲地繞了個彎,錯開董三的船,朝接頭之人的船直追過去。
那船順流而下,行得甚快,謝霄追得急,最後已顧不得水聲。船上之人似有所察覺,回首望了好幾次,然後將船槳划得飛快。
「他發現了,快!」
既然已經被發現,岑壽遂操起另一隻船槳,朝前猛划,巨大的水聲轟轟直響,小小的船簡直就像在水面上飛起來一樣。
已經沒槳了,今夏只能趴在船舷邊,拚命用手划水。
很快兩船相距不到三丈遠,船上之人轉過身,右手一揚。
「小心!」岑壽眼尖,趕忙喝道。
謝霄反應甚快,聽暗器破空之聲,舉槳阻擋,暗器細如牛毛,瞬間沒入木槳之中。
岑壽運起內力,將船槳擲出,正中那人背心。這一擊力道甚大,那人吃疼,撲倒在船內。謝霄緊划幾下,兩船靠近,岑壽飛身躍入船中,趁著那人還未起身,便制住了他。
「別讓他轉過來,當心他嘴裡含暗器。」
今夏也躍過來,尚記得上次阿銳吃的虧,連忙提醒岑壽。
岑壽以手鉗住那人的後脖頸,微一用勁,那人喉嚨間頓時發出乾嘔之聲,又聽得叮叮幾聲,果然從嘴裡掉出三枚細針來。
「果然陰毒!」岑壽狠狠道。
謝霄拽著船繩躍過來,看見倭寇吐出來的細針,想起上次的事情,惱怒之極,對著倭寇就是一腳:「敢暗算爺!活膩味了你!」
倭寇抬起頭來,口中嘰嘰咕咕說了一長串東洋話,頓時三人都有點傻眼。原想著從倭寇口中套出線索,可他們三人沒有人會東洋話,這下可麻煩了。
「別給爺裝啊!」謝霄又是一腳踢過去。
那人鼻青臉腫,又是嘰嘰咕咕說了一通東洋話。
今夏煩惱地推了推額頭,問岑壽道:「你家大公子就聽得懂這話,你會不會?」
岑壽犯難地搖搖頭。
「現下怎麼辦?」謝霄問道。
今夏手一揮,果斷道:「打暈了,先綁回去再說!」
整個別院上上下下也沒找出個懂東洋話的人,那倭寇被捆此地,問不出話來,還得浪費吃食餵他,著實叫人心疼。今夏與岑壽商議半日,最終決定將此事稟報駐紮在此地的戚將軍。戚將軍與倭寇交戰多年,軍中肯定有懂得東洋話的人。
兩人遂往軍中去,被擋在營外,一問之下才知曉戚將軍率軍往台州去了,三日五日也未必回得來。
「請問,如今城中是誰主事?」岑壽問道。
「城中之事你們自然該去衙門。」
今夏問道:「若是發現了倭寇蹤跡呢?衙門裡頭衙役有限,怕事的多,只怕不會管。」
看守營門的軍士思量片刻:「你們不妨向戚夫人稟報,她會有所決斷。」
「戚夫人?」今夏一怔,「哥哥你指得是戚將軍的夫人?她能管倭寇的事?」
向一個女人稟報,岑壽本能地皺了皺眉頭,也覺得甚是荒唐。
似乎早料到他們會有此反應,軍士笑了笑道:「你們信我便是,眼下城中能做主的,敢做主的就只有戚夫人了。」
今夏與岑壽將信將疑,向軍士問明了戚夫人所住之處,便尋過去,好在就在近處,行不多時便到了。
叩門之後,一名丫鬟來開了門,目光毫無怯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一遍,這才接過岑壽和今夏的腰牌細看。
「錦衣衛、六扇門……」她復將腰牌還回,「請兩位稍候,待我先稟報夫人。」
「有勞姐姐。」今夏有禮道。
門復關上,今夏朝岑壽晃晃腦袋:「看見沒,連底下丫鬟都這般英姿颯爽,這位戚夫人肯定不是一般人。」
岑壽仍皺著眉頭:「再不一般也只是個女子,這倭寇之事非同小可,她能有何對策。我只想她能速速聯繫到戚將軍。」
「小看女人,會吃大虧的,哥哥。」今夏笑嘻嘻道。
岑壽不搭話,只哼了一聲。
過得一會兒功夫,那丫鬟復開了門,朝他們道:「夫人有請,兩位隨我來。」
此處應該是戚將軍在新河城的住處,簡簡單單的一處小宅院,還沒有淳于老爺家的別院大。跟著丫鬟行到內堂,一名穿著半舊藏藍湖縐通袖襖牡丹翟紋馬面裙的少婦正在桌前忙碌,偌大的一張八仙桌上,擺滿長槍的槍頭,狼筅的筅頭,還有腰刀等物,可謂是刀光劍影,寒氣逼人……
「夫人,人帶來了。」丫鬟稟道。
那少婦手上尚拿著一柄腰刀擦拭,聞言抬眼望來,淡淡道:「兩位請坐。看茶。」任憑是誰,讓六扇門的捕快找上門,都不會認為是件好事,更何況還有位錦衣衛跟著。
看著桌上的利刃,岑壽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這位戚夫人確實非同一般。
「聽說戚將軍的鴛鴦陣甚是厲害,用得就是長槍和狼筅吧。」今夏饒有興趣地看著桌上的兵刃。
戚夫人將手中的腰刀入鞘,看向今夏,微微一笑:「姑娘在京城,也知曉鴛鴦陣?」
「是,我家頭兒對戚將軍改良鴛鴦陣十分推崇,還曾經給我們講過它的諸多變化,如適用於巷戰的五行陣,還有可衝鋒追擊的三才陣。我們對戚將軍都佩服得緊。」今夏笑道。
岑壽瞥了眼今夏,暗嘆:這馬屁拍得真是到位。
戚夫人果然對他們面色和緩了許多,問道:「聽說你是六扇門的捕快,這位官爺是錦衣衛,不知此番上門有何要事?」
「是這樣……」
今夏頗有條理地將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講了一般,從杭州城外遇見董三,再到新河城如何對他盯梢,說得甚是詳盡,聽得戚夫人娥眉深鎖。
「不知夫人此處,可有懂東洋話的人,或者可以找到懂得東洋話的人?」
岑壽到最後才問道。
戚夫人微微一笑:「我懂東洋話,我來審他。」
這下,不僅是岑壽,連今夏都微微一驚。「夫人,你也懂東洋話?」她奇道。
「我隨將軍抗倭多年,與東洋人打交道的時候甚多。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所以我特地請過教習先生來教東洋話。」戚夫人起身道,「兩位略坐片刻,我換件衣衫,便隨你們走一趟。」
「多謝夫人!」
今夏與岑壽連忙起身施禮。
戚夫人轉出內堂,今夏朝岑壽擠擠眼睛:「怎樣?我說這位戚夫人不一般吧?」
一位女子因為丈夫抗倭,自己竟然還特地去學了東洋話,這的確不是一般女子。岑壽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
「對了,你家大公子為何也會東洋話?」今夏好奇問道。
岑壽嘆口氣道:「老爺對他的要求高,除了東洋話,他還學了高麗話,蒙古話。」
今夏嘖嘖而嘆:「虧得他天資聰敏,若換做是我,苦也苦死了。」
岑壽挪揄她道:「大公子現下不在這裡,你不用拍馬屁。」
「哥哥,拍馬屁這種事情是不分人前人後的,逮著機會就得拍。」今夏一臉正氣地教導他。
早知曉說不過她,岑壽舉手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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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戚夫人換過衣衫出來,帶著一名丫鬟,隨今夏岑壽來到別院。
「就是他!」岑壽上前把縮在角落裡的倭寇提溜出來,再把塞在倭寇口中的粗布掏出來,朝戚夫人道,「他擅長暗器,昨日口中還藏了三枚銀針。」
今夏殷勤地替戚夫人搬來了圓凳,讓她舒舒服服坐著審倭寇。
「你是誰?從何而來?來新河城做什麼?」戚夫人用東洋話直截了當問道。
那倭寇聽見東洋話楞了楞,張了張口,等了半晌才嘰嘰咕咕說了一句話。
今夏好奇道:「他說什麼?」
戚夫人以手勢制止今夏,繼續以東洋話盤問倭寇,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今夏與岑壽乾站在一旁,卻是一句也聽不懂,著實焦慮得很。
兩人對話良久,只見戚夫人眉頭越皺越緊,目光愈發犀利。
在倭寇慢吞吞地說完一句話之後,戚夫人猛然間站了起來,隨手抄過旁邊一根木棍,劈頭就朝倭寇揮下……
岑壽萬萬沒想到戚夫人是這般暴脾氣,大吃一驚,連忙出手制止。
「這人是好不容易才抓來的,夫人,可千萬不能輕易打死了。」今夏跟著勸道。
戚夫人狠狠拋下木棍,惱怒道:「他不肯說實話,得給他見點紅才行!」
「如此,夫人交給我便是。」岑壽順手抽出匕首,「我先挑了他的腳筋,他若還不說,就挑了他的手筋……」
「甚好!」抗倭多年,對倭寇可謂恨之入骨,戚夫人冷笑著向倭寇轉述了岑壽的話。
那倭寇面色大變,他是習武之人,自然知曉挑斷手筋腳筋之後,自己便是廢人一個,連日常行路吃飯都成問題。
岑壽也不廢話,那倭寇被捆得結結實實,壓根無處可躲,他上前拿了倭寇的腳,一把將靴子脫了,刀刃往後腳跟處斜斜插下……
那倭寇突然大叫出聲,叫聲凄厲之極,聽得人頭皮發緊。
「行了,」戚夫人道,「他說他會說實話,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匕首已經插進腳踝處,只差一挑,就能將腳筋挑斷,岑壽也不急著把匕首拔出,轉頭問道:「他真的肯說?要不,先挑一根嚇嚇他?」
今夏終歸是姑娘家,看那倭寇滿面惶恐和絕望,心下不忍,勸道:「別啊,先聽他怎麼說,他若敢騙我們,再處置不遲。」
戚夫人也道:「不急,先讓他說。」
岑壽有意嚇唬倭寇,慢吞吞地把匕首抽出。
只見鮮血泊泊直流,那倭寇知曉腳筋未斷,卻是大大地鬆了口氣。經過此番,他不敢再有所隱瞞,老老實實地將自己所知盡數說出。
聽罷他的話,戚夫人面色凝重,半晌未語。
「夫人,他說了什麼?」今夏忍不住問道。
「他說……」戚夫人深吸口氣,才道,「之前奔襲台州的倭寇在三五天內就會折返來攻打新河城,董三就是城裡的內應。」
果然如此,今夏忙問道:「城裡一共有多少倭寇?」
「他說董三手底下大概有三十幾人,這些人他也不認得,這是董三自己與他們聯絡。」戚夫人眉頭緊皺。
新河城中居然藏著三十幾名倭寇,他們很有可能分散在城中的各個角落,只等待董三一聲令下。眼下戚將軍帶兵趕往台州,大軍出發已有數日,城中只剩下少許親兵與明軍家屬,還有普通百姓,毫無防護能力,倭寇要攻城,加上又有內應,可以說取下新河城是輕而易舉之事。
「此事必須立即飛書告知將軍!」戚夫人轉頭吩咐丫鬟,「立刻回府!」
未料到此事這般危急,岑壽想得是將董三捉拿歸案,令他供出黨羽,好一網打盡。
獨獨今夏尚在原地站著出神,腦中反覆出現的是這幾日她所看到的新河城,老弱婦孺,一堆殘兵……究竟有何價值讓倭寇放棄台州前來攻打呢?
「去捉董三,如何?」岑壽問她道。
今夏卻如大夢初醒,發足向戚夫人追去:「夫人,等等!我有話說,且等一等!」
戚夫人停下腳步,顰眉道:「還有何事?」
「夫人,我斗膽猜測,這是倭寇使得調虎離山之計,目的正是要讓戚將軍回來相救新河城,然後趁機攻打台州。」今夏道,「如今城中明軍家屬甚多,且夫人您也在此,正是軍心牽掛所在,攻打新河城,正是要引戚將軍關心則亂。」
聞言,戚夫人思索片刻,問道:「這也只是你的猜測而已。」
「並不僅僅是猜測,請問夫人,攻打台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兩萬餘人。」
「以現下的新河城,倭寇兩萬兵力,便是十座新河城也打得下來。可他們卻還要頗費周遭在城中安插內應,以求內應外合,我斗膽猜測,來攻打新河城的倭寇兵力恐怕甚是有限,而且不會是敵軍主力。」
她說得甚是有道理,戚夫人思量一瞬,轉身復回到柴房,又接連問了倭寇好幾句話,可那倭寇卻只是搖頭。
「他只負責聯絡董三,對於其他的安排並不知曉。」戚夫人道。
岑壽復抽出匕首,朝倭寇冷道:「他未必不知曉,說不定就是嘴硬而已。」說話間,他已經蹲下身去,刀刃雪光一閃,朝倭寇腳踝處刺去……
那倭寇想躲卻無處可躲,只得連聲喊叫,聲音嘶啞,連眼淚都喊了出來。
「罷了,我看他說的是真話。」戚夫人道,「若是軍事安排,只有高級將領才知曉,不太可能告訴他。」
岑壽原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匕首只在他腳踝處不輕不重地劃了道口子,並未挑到他的腳筋。
眼下形勢不明,使人如在迷霧之中,擺在面前的兩條路都十分模糊。若是請戚將軍領兵救援,有可能正中倭寇的調虎離山之計,使得台州陷落;若不請戚將軍領兵救援,新河城陷落,百姓落難,且城中明軍家屬或被擒或被屠,軍心將會大受打擊。
這兩條路著實讓人難以抉擇,今夏也甚是煩惱。比起她所考慮的,岑壽還肩負著保護他們安全的責任,還得想著若是倭寇當真攻城,該如何將他們都送出城去才好。
相比起他二人,戚夫人卻似乎心中已有了決斷,問今夏道:「董三住在何處?」
「青泊河旁的一條小巷中。夫人,只怕他周遭還有黨羽,若是貿然抓了他,打草驚蛇,剩下的三十幾人可就難以捉拿。」今夏提醒她道。
岑壽道:「我們可以嚴密監視董三,待他發出召集令後,再將黨羽一網打盡!」
「此計甚好。」戚夫人點了點頭,「我這邊只剩下一些親兵,岑大人,我把他們交給你調派,務必盡數捉拿,切勿有所遺漏。」
「在下明白。」岑壽拱手道。
今夏看著戚夫人:「夫人,戚將軍那邊……」
「我會如實告之,包括你的推斷。」戚夫人答道,「至於要不要回援,由將軍自己定奪。我們在城內得做好守城的準備。」
「……守城的準備!」岑壽倒吸口涼氣,「夫人,您是認為將軍會以台州為重,不會回援?恕我直言,即便我們能夠順利捉拿倭寇內應,以現下新河城的兵力,只有要兩千倭寇就足以攻下新河城。」
「先守城,城若守不住,就巷戰,一房一屋的堅守下去。」戚夫人決然道,「這城中多是明軍家屬,寧可一死,也絕不能被倭寇俘虜。」
她臉上的這份決絕和堅毅,是今夏之前從未看到過,不由怔了怔。
「封城了!封城了!」
沉重的城門被緩緩關上,四道一尺厚的門栓層層落下,將厚重的城門卡住。
不僅是城門,連同青泊河入城的河口也被封起,厚厚的鐵條所焊成鐵閘,重逾千斤,從河面到河底都被封得嚴嚴實實。
謝霄可以名正言順地不用再去打魚,也不用擔心露出什麼馬腳。而今夏因此前的事情,心裡頭還彆扭著,不肯去見沈夫人,窩在灶間幫楊岳打下手。
「戚將軍真的有可能不會回援?」楊岳著手準備醃雪裡蕻,封城估摸不會是一兩天的事兒,還是做些存糧才好。
今夏心不在焉地幫他擇菜:「應該不至於吧,這城裡頭那麼多明軍家屬,戚夫人自己也在這裡,戚將軍總不至於丟下自己老婆孩子不管吧。」
「是老婆,沒孩子。」楊岳更正她,「你不知曉嗎?因為戚夫人膝下無所出,所以戚將軍在外頭偷偷置了幾房外室,孩子也生了幾個,因為怕戚夫人與她們水火不容,所以他們都不在新河城。」
「……」今夏說不出話來。
「還有,外頭都傳戚夫人就是河東獅,戚將軍畏她如虎。」楊岳嘆了口氣,「我看,戚將軍回援一事,還當真難說。」
今夏不解問道:「這些事兒你從哪聽來的?」
「買菜啊,全是明軍家屬,長舌碎嘴的,你想聽什麼都有。」
「如此說來,是真的?!」今夏想起戚夫人的神情,嘆了口氣,「莫非戚夫人也覺得戚將軍不會回援,那她心裡……」
有人輕飄飄地落在院外,今夏反應甚快,隨手抄起件東西就砸過去,出了手才發現是砸出去的是水瓢……
輕而易舉地接住水瓢,岑壽走進來,把水瓢往旁邊一擱,開口就道:「有吃的沒有,熬一晚上,餓死我了。」
因未到飯點,楊岳從籠屜裡拿了冷饃遞過去,歉然道:「冷的,怕是有點硬。」
「沒事沒事。」岑壽接過去邊嚼邊道,「總算有進展了,昨日封城之後,我看那廝就不對勁,屋裡的燈點到三更半夜才熄。今日他起了個大早,到大槐樹身上刻了個標記。」
「什麼標記?」
岑壽用手指頭蘸水,在灶台上畫給他們看,兩人皆看不懂。
「不懂吧?」岑壽嘿嘿笑道,「我也不懂,戚夫人也不懂,所以又跑了一趟大牢。上次抓的東洋人說,這記號的意思是今晚四更會合……蛇,終於要出洞了!」
今夏也頗為興奮:「也就是說,今晚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正說著,淳于敏捧著茶壺進來,看見這麼多人,怔了怔,細聲道:「我、我是來討些熱水。」
「這裡有,我來吧。」楊岳忙接過茶壺去。
看見今夏,淳于敏似有話說,欲言又止,被今夏瞧出端倪來。
「有事?」她問。
「袁姑娘……這事可能不該由我說,可是我……」淳于敏躊躇半晌,「那日之後,你一直都沒見過沈夫人吧?」
今夏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我看她這幾日臉色不大好,像是一直惦記著你。」淳于敏道。
楊岳舀好水,也勸道:「那日她也是一時情急失言,你這麼老躲著人家,也不是個事兒呀。」
今夏悶了半晌,嘆口氣道:「我也知曉……可她對我管頭管腳的,這也不許那也不許。現下正是亂的時候,我若現下和她講和了,到時候倭寇攻城,她肯定又拖著我不放手。」
「倭寇要攻城?!」淳于敏驚道。
楊岳瞪了今夏,這些事請他們一直都瞞著淳于敏,生怕嚇著她。
今夏倒不以為然:「眼下都什麼時候了,應該讓她知曉,心裡也好有個底。」
「倭寇真的要攻城!」淳于敏問道。
今夏握了她的手,誠懇道:「姐姐,新河城很快會打一場大仗,不知曉會不會有援兵來,你記著,別管城裡怎麼亂,你一定跟好我叔和我姨,我叔功夫很高,保護你們應該沒問題。」
淳于敏焦急道:「那你們呢?」
今夏望向楊岳和岑壽,三人相視,目中含義已不言而喻。
「城中守衛有限,我們得幫戚夫人守城。」
轉眼間,從俞大猷下令休整起,已經過了八日,岑福也已從京城趕回來。
這八日裡透支過度的士兵終於可以好好歇息將養,保養武器,還有空閒可以悼念死去卻無法安葬的戰友,再茫然地想一想來日生死未卜勝負難測的戰役。
說實話,對於陸繹的這個計策,俞大猷心裡是一點底都沒有。此計說簡單也著實太簡單,無非就是惑敵鬆懈,然後攻其不備。但從此前數戰看來,倭寇防守甚是嚴密,山上各種火器齊備,便是突然之間發動猛攻,要拿下岑港也絕非易事。
眼下,俞大猷將軍之職已經被撤,可實差他還得頂著,再攻不下,恐怕下一步就是被關入大牢了。
他在營中信步而行,順便到傷病員所在的營房看一下他們的狀況。王崇古正好弄了一批藥材送過來,坐在傷員之中與他們閒聊。與俞大猷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不同,王崇古性格隨和得多。在士兵們眼中,俞將軍高高在上頗有威信,而王副將則能與他們閒話家常。
「將軍。」王崇古笑著招呼他。
俞大猷行過去,示意周遭兵士們不必拘泥,他自己也隨意坐下。
「方才我才聽說,」王崇古朝旁邊一名傷在腿部的兵士努努嘴,「將軍,你猜猜他是怎麼回營的?」
俞大猷瞥了他一眼:「你背回來了?」
王崇古笑道:「是陸大人的馬馱回來的。」
「陸繹?」
「對,那日他往咱們營里來,路上正好碰上他們撤下來,陸大人把自己的馬還有隨從的馬都讓給他們,他自己是徒步走來的。聽說,走了一個多時辰呢。」
俞大猷怔了怔,這倒是他未料到的,也從未聽陸繹提過。
王崇古拍拍他肩頭:「平日而論,這些日子他在營裡頭,吃住也沒聽他抱怨過一句,也沒端什麼架子,算是夠好伺候的了。你別整日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行了,我心裡有數。」俞大猷嘆了口氣:「他若此計能成功,我把他當菩薩供著都沒問題,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王崇古大笑出聲。
入夜,有人影來到陸繹窗前,輕叩了幾下窗欞,片刻後從窗縫推進來一份薄薄的信。
岑福正欲追出去,卻被陸繹阻止。
陸繹接了信,隔著窗輕聲道:「你沒傷吧?」
外間已是寂靜無聲,待他推開窗子,可見月色之中,遠處一領藍衫蹁躚而去。
「大公子,他是誰?」岑福奇道。
陸繹微微一笑:「一位朋友。」
這本是陸繹想自己冒險潛入岑港,卻不知怎得讓藍道行看穿了心意,三日前他在窗口留下讓陸繹等他自岑港歸來的訊息,直至今日方回。
他如何孤身潛入,陸繹不得而知;他經歷了何種艱險,陸繹也不得而知,只知曉他繪製了岑港內部並倭寇機關的詳盡圖紙,一燈如豆,圖紙在桌上展開,依山而建的一處處柵欄,藏在暗處的各種火器,每一處位置都標註出了詳細的火器種類和射程。這些火器的位置堪稱惡毒,足以讓明軍在岑港前鋪陳下層層疊疊的屍首……
陸繹看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得出一個十分殘忍的結論——即便明軍突發強攻,岑港也仍舊攻不下來。
天色微明,他將圖紙揣入懷中,緩步向大帳行去。
距離大帳還有數十步遠時,便見大帳帳簾被掀開,俞大猷自內出來。因擔憂戰事,休整這數日來,俞大猷心裡是沒著沒落的,往往整日整夜待在大帳中研究作戰方案。此刻他滿面疲倦,雙手猛搓了一番面皮,抬眼時正看見陸繹。
陸繹遠遠一拱手。
俞大猷行過來,眉頭深皺,欲言又止。
「將軍?」陸繹試探問道。
俞大猷終於還是問道:「到今日為止,已經休整足足九日,我看時候差不多了。」
「將軍莫急,我正是想與將軍商量此事。」
陸繹打了個請的手勢,俞大猷復隨他回到大帳內,他掏出懷中圖紙,遞給俞大猷。
俞大猷盯著圖紙看了許久,眉頭越擰越緊,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該問什麼:「這圖紙你從何處得來?」
「是我的一位摯友,知我為岑港之戰煩難,他替我冒險潛入岑港,繪了這張圖給我。」
俞大猷也知曉潛入岑港是何等兇險之事:「替我向你朋友說一句,我俞大猷欠他一份人情……圖上所標註,你能確定準確無誤?」
陸繹道:「我相信他。」
俞大猷陷入一陣沉默,長久地看著那張圖紙,以他多年征戰的經驗,他清楚地看出,一旦明軍猛然發動強攻,還是會在火器之下死傷無數,攻下岑港仍然無望。
「……你也看過這圖,應該知曉這仗打不贏。」他看向陸繹。
陸繹點頭:「我來找將軍,就是想與將軍商議此事……我想過,要讓明軍順利攻山,除非能夠做到裡應外合。」
「裡應外合?」俞大猷一怔。
「可派數十人潛入岑港,挑起岑港內部大亂,再以煙火為號,與進攻的明軍裡應外合,一舉拿下岑港!」陸繹沉聲道。
「數十人?」俞大猷搖頭,「想要潛入岑港,除非是輕功絕頂的高手才能避開倭賊耳目,翻山越嶺而入,軍中雖有武藝高強之人,但輕功絕佳者甚少,一靠近就會被倭賊發覺。」
「不必翻山越嶺,只要找善潛水者即可。」陸繹向他解釋道,「我查看過岑港的港口,停著數艘戰船,戰船上時常有倭賊出沒,這個港口與岑港內部必定有通道相連,我們可以由此入內。」
「經由水路上岸,然後再找通道?」俞大猷仍是搖頭,「數十人目標太大,很容易就會被發現,到時候倭賊將通道關閉,這數十人豈不是明晃晃的靶子,白白送死。」
「這層我也想過,大福船的噴筒射程可達數十丈,可以用它攻擊停在港內的倭船,船一著火,倭賊必定會棄船逃入岑港,到了那時,就可以趁亂混入岑港內。」陸繹早已將此事仔細考慮過。
俞大猷在心中反覆推敲這個戰術,雖不能說無懈可擊,但確實目前唯一的法子。
「只是這數十人深入岑港,太過兇險,恐怕能夠全身而退不多。」他輕嘆口氣,如何選出個帶隊之人,也是問題。
陸繹此時起身,正色道:「言淵不才,學過拳腳功夫,水性尚可,請將軍准許我帶人潛入岑港。」
「你!」
俞大猷吃驚道,隨即便是連連搖頭。
「不行,絕對不行!……我豈能讓你去涉險。」
「將軍是覺得言淵功夫太差,沒這個資格?」陸繹挑眉。
「不是……」
陸繹打斷俞大猷,乾脆利落道:「將軍,既然你我都是習武之人,那不妨校場上見真章,我若勝過你,你就讓我帶人潛入岑港,如何?」
俞大猷師從李良欽學習劍術,武藝高超,連嵩山少林寺的武僧都敗在他的手下,當下見陸繹竟然要和自己比試,不由暗嘆這年輕人著實不知高低。
「你當真要和我比試?」他問道。
「真是。」
「也好!」俞大猷應承下來,「你若勝了我,便如你方才所言;但你若輸了,就須聽我安排,不得有異議。」
「一言為定!」
陸繹微笑。
連日休整,官兵也都閒來無事,聽聞校場將軍與那位錦衣衛比試功夫,頓時奔走相告,不消一頓飯功夫,把偌大個校場圍得水洩不通,連腿腳不利索的官兵都拄著拐趕來瞧熱鬧。
岑福好不容易擠到裡層,被擠出一身汗來,心情忐忑不安。自昨夜收到那張圖紙起,陸繹就沒怎麼和他說過話,他只知曉大公子在燈前坐了一夜,卻猜不透大公子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眼下更不知曉大公子為何會突然和俞將軍比武。
大概是看陸繹年紀輕輕,又是京城公子,即便自幼習武,只怕功夫也有限。俞大猷連衣袍都未換,頗隨意地往兵器架旁一站,示意陸繹先行挑選兵器。
「我知曉將軍善長荊楚長劍,但真正精通的卻是棍法。」陸繹微微一笑,伸手取過一根長棍,「還請將軍多多指教。」
「不敢當!」俞大猷也取過一棍。
王崇古也聞訊趕來,擠進人圈,皺眉看著場內,只道是俞大猷性格耿直與陸繹鬧出不快,弄得要上校場較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兩人各持一棒,相距一丈,腳下微錯。
俞大猷心中暗忖:他畢竟是陸炳之子,雖是要勝他,也須讓他面上好看才是,就與他多過幾招,算是點撥他端正。
當下也不使個門戶,棍棒在手中耍了個花式,便朝陸繹侵去,直破大門打他的棍。
陸繹錯身而退,倚他棍尾,直剃而下打他的手。
俞大猷翻身躍起,陸繹使了個喜鵲過枝,趁棍而上,棍身如影隨形,無論俞大猷如何騰挪跳躍,始終擺脫不掉。
本只是想與他略過幾招,倒未曾料他的功夫遠遠超出自己的估計,尤其陸繹輕功甚好,長棍在他手中愈發變得輕巧靈動,隨心而走。俞大猷甩不開他,索性以進為退,使出馬前斬草,連進三步,逼開陸繹。
兩人這幾下過招,王崇古已看出俞大猷棍勢和緩,有歉讓之意,顯然並非因爭執而比武,便稍稍放下心來。
周遭官兵吼吼叫嚷,為自家將軍助威打氣,聲勢浩大。岑福甚是不滿,無奈孤掌難鳴,便是扯破喉嚨也壓不過眾官兵的聲響,面皮綳得緊緊的,盯著校場之上。
俞大猷望向陸繹,笑道:「功夫不錯,再來!」
話音剛落,他旋手進五步,以腰力挑打,使出滴水獻花,棍尾上挑,直打陸繹前胸的神封穴。陸繹以棍相揭,反而借他上挑之力,翻身騰挪,身輕如燕,自他頭頂躍過,手中長棍走馬回頭,打向俞大猷脊背的風府要穴。
聽背後風聲,俞大猷側身讓過長棍,心下暗暗替他叫了聲好,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當心了!」他喝道。
長棍拖地,如蛇般蜿蜒前行,綿綿不絕,向陸繹下盤快速攻來。陸繹連退數步,將棍變流水打他棍,兩棍相擊,因力道生猛,發出金石之音,連打連揭,一時難解難分……
眾官兵在旁大聲助威,此時岑福也再忍耐不住,縱然喊不過他們,也縱身長嘯為自家大公子助威。
接連數招之後,俞大猷橫棍掃過,棍端劃向陸繹胸前,堪堪劃過,衣袍內有一物件被棍挑出,飛至空中……
陸繹原是要持棍格開,見那物飛出,顧不得多想,探身伸手去撈;俞大猷也未想到他竟不擋不避,待要收棍,已然來不及,長棍重重擊在陸繹左腿。
腿上吃痛,陸繹單膝跪下,手上卻已穩穩握住那物件,抬首笑道:「將軍好棍法,是我輸了。」
俞大猷卻不以為然,伸手攙扶起陸繹:「若非你分心,我斷然還無法取勝……說句老實話,以你這般年紀,在武學上便有此造詣,是我敗了才對。」
「將軍過獎,言淵實不敢當,今日切磋,將軍果然棍法如神。」陸繹朗聲道,「若我沒記錯的話:將軍曾說,用棍如讀四書,鉤、刀、槍、鈀,如各習一經,四書既明,『六經』之理亦明矣。若能棍,則各利器之法,從此得矣。」
「你竟然看過《劍經》?!」
這著實出乎俞大猷的意料,方才陸繹所言,正是他所著《劍經》中的話。
陸繹笑道:「家父對此書讚賞有加,還特地抄寫給我,要我用心讀。」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饒得是俞大猷,饒得他明明知曉陸繹所言很可能是客套話,但聽到陸炳這等高手也對《劍經》讚賞有加,著實令他心中歡喜不已。
自至舟山以來,俞大猷還未曾這般心情暢快過,當下揮手讓眾官兵散去,攜了陸繹的手,又喚上王崇古,一起回到大帳中。
一進大帳,他便從腰間取了碎銀,連聲命祥子置辦些酒菜來。
看見俞大猷難得有如此心情,王崇古也甚是歡喜,喚住祥子,笑道:「我原本存了一罈子酒,預備著攻下岑港後慶功時喝,現下將軍心情好,你就去將我那壇酒取來。」
聞言,俞大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私藏好酒,怎得,今日捨得拿出來了。」
「陸僉事您可能不知曉,他那條棍子連北少林的和尚都服氣,」王崇古朝陸繹笑道,「今日能見將軍肯在校場上低頭,我自然要慶賀慶賀。」
「言淵也是從《劍經》中受益良多,才能勉強與將軍對陣。」
「方才那一棍,可受傷了?」俞大猷問道。
陸繹擺手道:「不礙事,將軍棍下留情,未盡全力,我怎會受傷。」
一時祥子將酒菜置辦來,軍中連像樣的杯器都尋不到,酒以碗盛,三人吃著酒菜,暢聊起來。
「不知今日你連比武都顧不得,伸手去撈的是何物?看得這般要緊?」俞大猷好奇道。
陸繹自懷中掏出了姻緣石,放在掌中給他瞧。
「這是何物?」俞大猷皺眉道,「……我看就是塊石頭!」
王崇古也湊過來端詳,猜測道:「莫非是名貴的玉石?生怕摔碎了吧。」
陸繹笑道:「不是什麼名貴玉石,是一位朋友所送的姻緣石,聽說靈驗,我便帶著。」
王崇古聽得一楞:「以陸僉事的人品相貌,還有家世,何愁姻緣二字,愁得該是桃花太多才是。」
「大丈夫何患無妻!」俞大猷也不懂陸繹為何將此物看得這般要緊,「這若是在戰場上,為了個物件,連命都丟了可不值。」
陸繹並不想多加解釋,微微一笑,復將姻緣石收起,岔開話題道:「我記得將軍是福建人氏,不知這身好武藝師從何處?」
「我師從李良欽,」久未飲酒,俞大猷被王崇古的好酒鉤起了酒蟲,又自斟了一碗,邊飲邊嘆道,「想當年在師父門下,除了練功,便是與師弟一塊兒上山掏鳥下河摸魚,真是暢快得很。」
「將軍還有師弟?」
「我師父與旁人不同,不似別人收十幾個或是數十個徒弟,他只收了我和我師弟兩人,悉心教導。想來我們倆也是沒出息,沒給他老人家臉上添光。」飲了酒,俞大猷的話也密了許多,嘆了又嘆。
陸繹望了眼王崇古,後者聳聳肩,顯然已經看慣俞大猷喝酒後的模樣。
「您師弟現在何處?」陸繹順著他的話問。
「不知曉……」俞大猷似乎想起什麼,復把陸繹的肩膀拍了又拍,「大丈夫何患無妻,怎麼著都能娶著婆娘,女人這種事,千萬別鑽了牛角尖。我師弟就是最好的證明!」
想來是個為情所困的故事,陸繹沒想再問下去,俞大猷卻自發自覺地繼續說下去:「我師弟,練武的好苗子呀,我師父本就想收我一個徒兒,可見了我師弟後,那骨骼、那資質,硬是沒忍住,收了他做關門弟子。說起來,我師弟真的是比我有悟性,一點就透,學什麼都比我快,可惜啊,為情所困,還沒學成就走了,說是要進京闖闖,博個功名。」
「那他現下如何?」王崇古問道,「是否在朝中?」
俞大猷連連擺手:「他走的時候連名字都改了,初始還知曉他當了錦衣衛,再後來就音訊全無了。」
陸繹笑道:「既是錦衣衛,將軍不妨說說這位師弟姓甚名誰,說不定我認得?」
「他姓楊,單名一個立字。後來連名都改了,說是大丈夫鵬程萬里,改名為楊程萬。你可聽說過他?」
「……」
楊程萬?!陸繹怎麼也沒想到俞大猷的師弟會是他,再一思量,難怪楊岳曾說爹爹愛吃潤餅,這潤餅原就是閩南之物,他還詫異楊程萬未去過閩南,怎得會愛吃此物。
俞大猷見陸繹面色古怪:「你聽說過?」
「是,恰巧聽說過……此人多年前因傷辭去了錦衣衛職務,現在是六扇門的捕頭。他現下也已娶妻生子,兒子也在六扇門當捕快。」陸繹說著,腦中似有千頭萬緒湧來,一時卻又整理不清。
聽聞楊程萬的境況,得知故人安好,俞大猷感慨良多,長長嘆了口氣。
「將軍說他當年為情所困,不知……為得是哪位姑娘?」
「那時節,泉州府有個行醫的林家,他與林家勉強算是沾著點親,也時常走動。林家有兩位姑娘,他心裡惦記著那位姐姐,可惜林家看他不上,將那位姐姐許給旁人,莫約也是個官家。我師弟心中不忿,這才想進京去爭口氣。」
林家的大姑娘,嫁給了夏長青;沈夫人是林家二姑娘,難怪她聽說了楊程萬之後就願意留下……陸繹再往深處想去:夏言一案,當時楊程萬還是錦衣衛,他不可能不知曉此事會波及夏長青,當時他是如何抉擇?他被關入北鎮撫司,與此事可有關係?
「陸僉事、陸僉事?」
見他怔怔出神,王崇古詫異地看著他。
陸繹回過神來,一時間卻掩不住面上的深憂,俞大猷見狀便道:「不說了,今日難得痛快吃酒,這等兒女情長之事不提也罷,平白掃了興緻。來!再乾一碗!」
心知不該在此時想楊程萬之事,陸繹收拾心境,滿滿倒了一碗酒,敬而飲之。
見陸繹一口氣喝凈碗中酒,毫無推辭扭捏之色,俞大猷更是歡喜:「痛快!在軍中咱們都是兄弟,以往是我生分了,今日陸僉事你若不嫌棄,我便認了你這兄弟,如何?」
他此言一出,王崇古心中暗叫不妙:陸繹是何等身份,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之子,外頭想巴結他的人能從大帳一直排到海裡頭去。將軍酒興一起,說出這等話來,陸繹定然心中不快,又不好直接回絕,場面豈不尷尬。
他正待開口打個圓場,卻見陸繹擱下酒碗,起身離桌,不由心中暗叫不好,擔心陸繹當即就要翻臉……
殊不料,陸繹整整衣袍,朝俞大猷恭敬一拜:「哥哥在上,請受言淵一拜!」
見陸繹行事這般痛快,正是合了俞大猷的脾性,當下伸手攙起他,大笑道:「好!熱腸喝冷酒,點滴在心頭。你我二人不拘禮節,以酒為誓,今日就結為生死兄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一百一十五章
「哥哥!」陸繹喚道,「既為兄弟,我就不與哥哥見外了,小弟有一事相求。」
「你只管說!」
「請准予我帶人潛入岑港,助哥哥攻下岑港!」陸繹重重道。
未料到他所求竟是此事,俞大猷愣住,猶豫許久都不曾作答。王崇古之前未聽過這個計策,不解道:「潛入岑港?」
陸繹將整個計策向王崇古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王崇古聽罷,酒菜也顧不得吃,站起身就去找了海防圖看,計算大福船上噴筒的射程和港口深度,喜道:「將軍,此乃良策!」
俞大猷何嘗不知曉這是個好主意,只是……帶隊之人必須武功高強,軍中除了他自己外,以陸繹的武功,確實就是一個上上人選,更不用說他出身錦衣衛,隱藏蹤跡近身搏鬥等等原就比旁人擅長。
「但陸僉事不能去!」王崇古抱歉地看向陸繹,「你若有事,我們難以向上頭交代。將軍,我去!」
俞大猷卻搖搖頭:「論領兵,你是個好將領;但論單兵作戰能力……老王,你就別湊這個熱鬧了,你幫我從軍中挑選五十個武功好的,我親自帶兵。」
「將軍,你怎麼能去!」
「哥哥,你不能去!」
陸繹與王崇古同時出言阻止。
「你是一軍之帥,你若不在,如何能穩定軍心。即便能夠裡應外合,要攻下岑港依然艱苦卓絕,你唯有親自督戰,才能鼓舞士氣,讓將士們奮勇殺敵。」陸繹有理有據,讓俞大猷無從反駁。
王崇古在旁連連點頭,應和道:「正是這個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將軍,你無論如何不能去。」
見俞大猷仍然不吭聲,陸繹問道:「哥哥莫非是信不過我?」
「不是……」
「那麼就是因為我爹爹的緣故,所以瞧不起我。」
俞大猷連忙道:「這是什麼話,何曾看不起你!只是……你若出事,我們難以向令尊交代。」
「哥哥,你軍中有多少人?」陸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俞大猷一怔:「……兩萬六千人,怎麼了?」
「你告訴我,這兩萬六千人,有誰是沒有爹爹的嗎?」陸繹皺眉,「他們能上陣殺敵,怎得我就不行?哥哥,你不僅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爹爹。」
「不是,我……」
「我敬重哥哥,是因欣賞哥哥不計個人得失,一心只求為國效力。怎得到了今日,哥哥心中想得便不是要攻下岑港,而是怕我連累於你?」陸繹再下一記猛藥。
俞大猷被他說得愧然,猛然起身道:「好兄弟!今日你既將話說到此處,我就將此任務交給你!」
「將軍……」王崇古阻攔不及。
陸繹知曉他擔心何事:「王副使放心,此事我會書信爹爹,便是我出了差池,也絕對不會累及旁人。」
他考慮得如此周到,王崇古再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道:「我定會給你挑最好的人手。」
「多謝。」
大事已定,三人舉碗痛飲,胸中好生歡喜,又說了半日話。
夜漸深,陸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所想的,並不僅是從海路潛入岑港,還有俞大猷的那些話。
楊程萬與沈夫人是舊相識,這就解釋了為何沈夫人在聽說楊程萬是楊岳的爹爹之後,會改變主意留下來。可她為何對今夏特別上心?而非對楊岳?
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緣故?
俞大猷曾經提過,楊程萬心儀之人是林家的大小姐,也就是夏長青的夫人。如此說來,當年夏家出事,他肯定是知情,這其中又發生過什麼事情。與他被關入北鎮撫司有沒有關係?
岑福睡在外間榻上,聽見裡頭陸繹翻身,良久不曾睡著,遂點了燈進來問道:「大公子,可是酒喝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去給您弄碗醒酒湯來?」
陸繹翻身坐起,擺手道:「不用。」
岑福無法,只得給他絞了把布巾,遞過去。
用布巾覆了好一會兒面,昏沉沉的腦子似也清醒了些許,陸繹長長呼出口氣:「……替我備筆墨。」
岑福一怔,沒敢多問,備好筆墨。
陸繹寫好一封信,用火漆封了交給他:「等天一亮,你就再跑一趟京城,將此信捎給我爹爹。然後,我要你秘密地查一件事情。」
聽他說得十分鄭重,岑福問道:「何事?」
「十幾年前,楊程萬究竟為何緣故被抓進北鎮撫司,瘸了腿,又被放了出來。」陸繹叮囑道,「千萬記著,此事必須秘密行事,不能讓任何人察覺。」
岑福有些不解:「楊程萬的資料您不是看過嗎?上面沒有?」
「他的資料有些部分被人刻意銷毀,」酒的後勁甚大,陸繹痛楚地捏了捏眉心,「你記著,一定要秘密行事,莫讓我爹爹發覺。」
「還、還、還得瞞著老爺?」岑福有點結巴。
「對,我猜測,刻意銷毀資料的人可能就是爹爹。」
「老爺他……」
「還有,去過京城之後,你再跑一趟南京府,查夏長青一家人,事無巨細,從夏長青到他夫人,再到家中僕人、往來親朋,越清楚越好。」
岑福不解:「大公子怎得想起夏長青來?他與岑港有關係嗎?」
「我自有我的緣故,你記著,這兩件事你須謹慎小心,絕對不能讓人發覺。」
「卑職明白。」
對於陸繹一人留在此地,岑福還是甚是不放心:「大公子,這裡畢竟是軍中,很快就要和岑港開戰,您把我打發走了,身邊沒個人怎麼行?」
「你什麼變得這麼蠍蠍螫螫起來了。」陸繹催促道,「早點歇著吧,明日一早你還要趕路。」
沒法違抗他的命令,岑福卻仍是不放心,戒備地看著陸繹:「大公子,別的倒罷了,您出謀劃策也行,但咱們畢竟不是官兵,打仗是他們的事,您可不能跑戰場上去,我得向老爺交代的……」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陸繹佯作打呵欠,岑福不願打擾他休息,遂也不再多言。
王崇古辦事效率極高,黃昏之前便把五十個人選都碼齊整了,在校場排成隊,等著陸繹來試他們的身手。
早間陸繹與俞大猷那場比試,大多數士兵都看了,便是沒看的,事後自然也有人渲染渲染說給他聽。要知曉,軍中能在俞大猷手下走幾個來回的人可不多,眼前這五十人,即便原先對陸繹頗有微詞,在那場比試之後,對他皆暗暗佩服。
命他們兩兩交手,陸繹在旁逐個觀察,然後根據取長補短,每三人為一組。由於距離進攻岑港的日子所剩無幾,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陸繹不僅要求他們加強訓練,且讓王崇古安排他們同吃同住,讓彼此間更加熟悉。
如此這般訓練了幾日,陸繹則請俞大猷派船,勘察了幾次岑港海域,自己還偷偷潛至岑港海灣之中,計算了海中距離,和所需要花費的功夫。
這日入夜,他仍在燈下細看藍道行畫來的岑港方點陣圖,卻聽見有人叩門。
「進來吧。」他以為是祥子,這幾日俞大猷常差遣祥子來給傳話遞東西。
有人推門進來,聽得腳步聲有異,與平素祥子的腳步聲不同,陸繹詫異抬頭——藍道行一身戎裝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素日裡都穿著道士袍,乍然換了一身青袍黃戰裙的軍中士卒衣袍,頭上還規規矩矩帶了頂黑色折檐氈帽,著實叫人有點看不習慣。
「你……這是加入俞家軍了?」陸繹笑問道。
藍道行笑了笑,也不待他招呼,自己便坐下來:「我既為陸大人的車,此番潛入岑港,我沒道理不去。」
「你怎得知曉?」陸繹一怔,此事除了他、俞大猷和王崇古三人,並不曾讓第四人知曉。便是正在訓練中的五十名兵士也不知曉究竟要去作什麼事情。
「我在畫岑港方點陣圖的時候也想到這個法子,又見大人您挑選人手,出海幾趟,大概也能猜到您的想法。」藍道行看向桌上的方點陣圖,手伸過去點了點,「此處看守最為嚴密,當時我無法靠近,估計此處應該是軍火庫房。」
陸繹凝神看圖,手指在其上重重地叩了叩,若能夠炸掉火藥庫,斷了倭寇的彈藥供給,那麼無異於能夠大大的減少進攻明軍的傷亡。
「帶上我,我幫著你炸了它!」
藍道行看著陸繹道。
陸繹微微挑眉,笑道:「怎得,莫非不帶上你,我就炸不了這軍火庫?」
藍道行也笑道:「怎得,莫非我們倆也要上校場比試比試,你才肯讓我去?」
一燈如豆,陸繹看著他,沉默良久之後道:「你該知曉,我留著你,是要派大用場的。」
「我自然知曉,但你有失,我這輛車縱能長驅直入以一當十,也無用武之地。」藍道行正色道。
陸繹仍是沉默。
藍道行想了想,又道:「小姑娘還在新河城等著你吧?」
陸繹瞥他。
藍道行笑道:「挺好的小姑娘,你就別讓人家太久了。」
「胡說什麼!」陸繹沒好氣道。
藍道行正色道:「潛入岑港,兇險之極,但以你我的功夫,只要照應得當,全身而退並非難事……哥哥,咱們又不是去送死。」
陸繹正欲說法,忽又有人叩門,這下是祥子的聲音。
「陸大人,將軍請您往大帳一趟。」
陸繹應了一聲,瞥向藍道行,無奈道:「跟著來吧,得讓俞將軍認得臉,要不然人家還以為你是哪裡混進來的細作呢。」
他既說了這話,自然就是允諾的意思,藍道行心願得償,笑著起身隨他往大帳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俞大猷的性子原就不拘小節,大帳裡頭平素雖然不算雜亂無章,但也絕對算不上整潔。可今日陸繹一進大帳,還是微微吃了一驚,帳內左一疊右一摞地堆著甲衣,擁擠不堪,俞大猷坐在其中,喜氣洋洋,猶如一夜暴富之人。
「兄弟,快來看!我弄到什麼好玩意兒了!」俞大猷一見陸繹便笑道。
陸繹取過一件甲衣端詳:「這是……銀絲棉甲?」
「果然識貨!」俞大猷笑道,「我好不容易弄到這幾十件,正好此番可以派上用場。」
尋常的棉甲是用七斤棉花,用布盛於夾襖內,粗線縫緊,入水浸透,然後取出鋪地,用腳踏實,已不胖脹為度,曬乾收用。見雨不重,霉鬒不爛,鳥銃不能大傷。而銀絲綿甲是在棉花中混入銀絲,又輕又薄,堅韌程度卻大大提升,近距離鳥銃不能穿透,但造價也昂貴許多。此番俞大猷弄到這批銀絲棉甲,想必是花費甚大。
「哥哥,不少銀子吧?」陸繹問道。
俞大猷顯然不願談此事:「不談銀子,你就先說這玩意兒好不好?」
「自然是好。」陸繹微笑道。
「好就行!回頭把人都叫過來試試,看合不合身,若有改動就得趕緊……」俞大猷說著,看見跟著陸繹來的那人竟已開始試穿,瞅著又眼生得很,「你是誰?」
藍道行的頭從綿甲中探出來,朝俞大猷笑道:「久仰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將軍一身英豪氣概,讓在下好生敬仰!」
俞大猷莫名其妙地看向陸繹,眼神不言而喻:這傢伙從哪裡來的?
陸繹把正試綿甲的藍道行拽過來:「將軍,他就是為了畫圖給我,特地冒險潛入岑港的那位朋友。」
能潛入岑港且全身而退的人決計不簡單,俞大猷頓時對藍道行另眼相看。
「敢問高姓大名?」
「不敢當,都是自家兄弟,叫我小藍就行,親切些。」藍道行整了整綿甲的腰身,問俞大猷道,「此番我也隨陸大人上岑港,能穿一件嗎?」
俞大猷怔了怔,隨即道:「能,當然!」
趁著其他士兵試銀絲綿甲的時候,陸繹將王崇古喚到一旁,悄悄問道:「這批銀絲綿甲價值不菲,將軍哪來的銀子?」
王崇古躊躇道:「這個……陸大人您就莫問了,將軍也不讓我說。」
陸繹肅容道:「據我所知,撥下來的銀兩都購置了火器還不夠用,將軍該是捉襟見肘的時候。莫非這銀子來路不明?」
「這可不能胡說!」王崇古嚇了一大跳,「銀子可是清清白白的。」
陸繹盯著他不言語。
王崇古無法,只得道:「自從您說要帶人上岑港之後,將軍就一直為此事操心,好幾日都睡不穩。這銀子是他變賣了家傳寶劍所得,那劍他家傳了幾代,已經是他家裡頭最值錢的了。」
未料到俞大猷竟為此變賣了家傳寶劍,陸繹心下甚是感動,只問道:「賣到何處去了?」
「您就莫再問下去,我已經是說多了。將軍有他的風骨,您只管承他的情就是,這樣他才能心安。」王崇古生怕陸繹再問,匆匆一拱手,轉身忙軍務去了。
大帳內,俞大猷正看著士兵試穿銀絲綿甲,面上滿是歡喜之色。陸繹看著他,胸中五味雜陳,想著無論如何得炸了火藥庫,一舉拿下岑港。
無星無月,六艘大福船近似於無聲地行駛在海面上,慢慢駛向岑港的港灣。陸繹一身鯊魚皮水靠,靠在船舷上望向岑港,他的身後是同樣穿著水靠的藍道行。
沒有月光的海水,顯得愈發深不可測,海水黑黝黝的,一浪接一浪地拍打著船舷。
指揮船隊的人是王崇古,而俞大猷此時已經由率軍由陸路向岑港出發。為了避免被岑港兩側的火器襲擊,大福船停在岑港之外,噴筒手調整噴筒,確定投射方位,然後填裝火藥待命。
藉著船身的掩護,陸繹與藍道行等人由船尾悄悄滑入海水之中,每人身著鯊魚皮水靠,口中都叼著一根兩尺來長的葦桿,以做換氣之用。
以王崇古的目力,即便明明知曉陸繹等人正從船身旁游過,他都不甚看得清水面上細細的葦桿。也許是明軍一連懈怠數日不曾進攻,岑港內的倭寇也鬆懈了許多,海面靜得出奇,大福船在港灣外一字排開,也未看到倭寇對此有何反應。
手邊的木製沙漏,沙子一點一點漏下,王崇古靜靜地等候著。
靜謐的海水深處,數十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向岑港內靠近……
最後一粒沙子落下,王崇古的手握緊沙漏,低聲重重道:「發射!」
每艘大副船上配有二十支火筒,六艘船共有一百二十支火筒,這一百多支火筒同時發射,火藥噴射向岑港內的倭寇船,一沾在船帆上,隨即熊熊燃燒起來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岑港港灣成了一片火海,火藥在船帆、大桅、甲板等等地方燒起來。
守船的倭寇猝不及防,弄不清是何狀況,一時根本無法與明軍對壘,慌忙跑下船去,驚慌失措地躲入港內。
暗處,半浮在水中的陸繹已經將他們進岑港的入口收入眼中。尋了一處岩壁凹處,陸繹率眾人上岸,脫下水靠,換上裹在油布內的銀絲綿甲。
原本通往岑港的入口是一條大路,與明軍交戰之後,為了便於防禦,倭寇便將這條路封死,另外在山壁上開鑿出一條小路,有守衛看著,蜿蜒向上,也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
陸繹行在前頭,施展絕頂輕功,貼著山壁前行,落地間毫無聲息,鬼魅般靠近了入口。
由於船上大火的緣故,入口最外沿的守衛僅有一人,雙目緊張地盯著燃燒的船隻,直至陸繹到了他眼前才楞了下,還未反應過來便被無聲地扭斷脖頸,軟軟躺倒。
從入口處往上看去,小路陡峭而狹窄,山壁間有迴響的緣故,上面倭寇說話的聲響,下面也聽得甚是清楚。
聽聲辨別,再往上,至少有三名倭寇。
匕首自袖中滑出,陸繹蜻蜓點水般在山壁間騰挪前行,看見倭寇的那瞬,匕首激射而出,其中一人應聲倒地。
其餘兩名倭寇拔刀揮砍而來,他旋身一轉,輕巧地自兩人縫隙間滑過,也不見怎麼費勁,手就輕輕託了下其中一人的刀,那刀便迴轉到倭寇脖頸上,再往前一送,鮮血自脖頸處噴射而出,盡數濺在山壁之上。
眼見轉瞬間兩名同伴喪命,餘下那人舉刀發狠劈來,卻在揮刀時定住身形,直直仰面倒下。
藍道行托住倒下的倭寇,輕柔地將他放到旁邊,搖頭嘆息:「善哉善哉,願施主來世托生平安之家,莫再做這等刀尖舔血之事。」
「要不你再給他們做個道場?」
陸繹把倭寇身上的火銃繳收上來,拋給下面的兵士,順口挪揄道。
藍道行也搜出火銃,他自己也不用,回身遞給旁邊的兵士,輕聲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做道場的法器沒帶著來。」
再往前行去,山壁旁邊有個天然洞穴,不大,被倭寇作了堆放雜物的地方,從船上拖回來的待修整的藤牌、繚鉤、斧頭等等物件盡數堆在此處,由於山壁潮濕,這些物件也都開始霉爛,散發著一股霉味。
陸繹帶著人繼續前行,只聽見山路上頭蜿蜒處腳步紛沓,似有二、三十人同時往下趕來,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陸繹帶人迅速回撤,暫時藏入洞穴之中。好在洞穴雖不大,但甚是陰暗,且廢棄的藤牌甚多,可作遮擋之用。
眾人才草草藏好,便看見一小隊倭寇魚貫而下,腳步匆匆,顯然是急匆匆趕往倭船救火。他們甫一經過洞穴,陸繹隨即率眾人躍出,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山路窄小,連珠弩幾輪下來,倭寇已所剩無幾。兵士們枕戈待旦多日,此時如出山猛虎,只聽利刃劃開皮肉的聲音作響,鮮血一道道潑灑在山壁上。轉瞬之後,整條下行的山路已被倭寇屍首塞滿,層層疊疊。
匕首擲入一名試圖逃回去報信的倭寇背心,倭寇應聲而倒。陸繹經過他時,拔回匕首,隱入袖中,快步往上掠去。
往上不多時,豁然開朗,已經到了岑港內部。按原定計劃,他們兵分兩路,陸繹率領一半人馬去炸掉火藥庫,而藍道行率另一半去破壞倭寇對進攻明軍設下的機括。向俞大猷發射信號的火藥筒放在藍道行身上,只要機括破壞成功,俞大猷將馬上率軍發動總攻。
「怎麼樣,要不要比一比,你若在我發射信號之前炸了軍火庫就算你贏。」藍道行朝陸繹笑道,「端午將至,輸的人就請嘉興樓的粽子。」
陸繹微微一笑:「好主意,成交!」
兩人各率人馬,分頭行事。
藍道行此前偷偷上過岑港一次,此番可謂是輕車熟路,沒多一會兒便摸到倭寇設機括的防線上。
後山的火燒倭船似乎並未影響到前山的倭寇,大概是因為他們很清楚明軍經由海路是不可能攻上岑港,所以前山的倭寇一切秩序井然,未見絲毫慌亂。
明軍鳴金收兵多日,此時已經可以看出幾分成效,守在防線內倭寇人數不多,且明顯懈怠許多。方才後山船隻被燒,也有人跑到後面,從山壁上往下看狀況。但顯然他們並不以為然,何況眼下還是深夜,除了守夜的人,其他倭寇皆三三兩兩靠在一起合目休息,便是負責警戒的倭寇也是懶懶靠牆而站,偶爾打個盹。
藍道行伸手拍了拍守夜倭寇的肩膀,倭寇從打盹中猛然抬頭,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睏了吧?」藍道行關切問道。
倭寇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下一瞬,倭寇身子一軟,被後頭的兵士拖到一旁。藍道行輕輕打了個手勢,兵士們躍入倭寇防線之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掉甫懵懂醒來的倭寇,然後將透甲槍、鏢槍盡數扔下山去,幾門大銃實在搬不動,便將火藥反裝,炸掉銃身。
炸膛的悶響,使整個岑港地面都震了震。
正欲去查看港口船隻狀況的毛海峰剎住腳步,意識到這可能是明軍聲東擊西的計策,急忙趕往前山布防……
墨色夜空,一抹光亮伴隨著嘯聲直衝雲端,砰得炸開,一簇鮮艷的孔雀藍自空中灑落。
毛海峰仰頭看著,渾身一凜。
山下,俞大猷也仰頭看見了,目有喜色。
看到信號,得知藍道行已經得手,陸繹也稍許鬆了口氣,仍舊憑著記憶中的方點陣圖往軍火庫的方向摸去。
守衛森嚴……這處房屋倒真算得上是守衛森嚴,足足有八個倭寇看守在外頭。後山火燒倭船,前山大銃炸膛的動靜,他們都未曾擅離職守。
「此處應該是軍火庫吧?」陸繹心中暗暗揣測著。
手勢往兩邊一分,兵士們會意,繞過房屋,從兩側悄悄包抄過去。陸繹隨手拈了幾粒小石子在掌中,手指輕彈,將小石子打向近處,引得守衛來查探。守衛剛一探頭,連人帶刀被陸繹拽入暗處,連哼都未來得及哼一聲,便軟癱在地。
「怎麼了?」見他未回去,其他守衛出聲問道。
陸繹用東洋話答道:「船著火了,讓大家趕緊去救火!你們快點!」
守衛們楞了楞,心下疑惑,幾人面面相覷。有兩人猶豫著朝陸繹這邊行來,另外幾人則朝這邊張望……
偷偷包抄過去的兵士驟然出擊,而這幾名倭寇守衛卻顯然比之前港口入口守衛要訓練有素得很,即便以少對多,都絲毫不佔下風。陸繹撂倒近旁倭寇之後,發現有一名倭寇閃在一旁準備用火銃射擊,他飛擲出匕首試圖制止,匕首刺入倭寇左肩,倭寇手一顫,火銃發出的火藥正打在屋檐上,劈里啪啦掉下來一堆碎瓦片。
聽見岑港內的火銃聲,毛海峰面色鐵青……
手下飛快來報:「稟船主,山下明軍突然發動進攻,攻勢猛烈,山上的火器不知被何人破壞,火銃、透甲槍都不見了,大銃被人炸膛……山上恐怕是混入了奸細。」
又有手下飛快來報:「稟船主,通往港口的小路,發現幾十名兄弟的屍首。」
毛海峰的拳頭重重捶在桌上,隨即命道:「迅速調鳥銃隊到前山,狙擊明軍;帶人到軍火庫,把最後兩門大銃也拖出來;剩下的人,全力剿清混入港內的明軍,絕對不能讓他們靠近軍火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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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方才的火藥聲想必已經驚動毛海峰,眼下是速戰速決的時候,無須再遮遮掩掩。殺掉守衛,陸繹以鳥銃轟開門鎖,踹開門板,屋內所存放的物件卻讓他楞了楞。
這間看守嚴密的屋子並非軍火庫,而是倭寇的儲糧室,裡面擺放著已經所剩不多的米糧、醃肉、腌魚。想來毛海峰堅守岑港的日子也不甚好過,畢竟能夠通過明軍警戒偷偷送來的補給十分有限,他們在岑港上不得不縮衣節食,才能維持下去。
倭賊人多,定有不服管教者,如此一來,在儲糧室外設置八個看守也在情理之中。
陸繹暗嘆口氣,這儲糧室對於毛海峰雖然十分重要,但眼下對於他來說,卻是毫無用處。藍道行的判斷錯誤,他還得重新再找軍火庫。
在倭寇趕來之前,朝儲糧室丟進幾個火把,陸繹率兵士們迅速離開。
由於毛海峰的命令,四下都有倭寇在搜查他們,陸繹命眾兵士化整為零,以三人為組,各自行事,但凡先找到軍火庫者,不計一切代價,炸掉軍火庫。
眾兵士領命,分頭散開。陸繹躍上屋脊,藉著夜色的掩護,一路潛行,尋找真正的軍火庫所在之處。
四下里已經能聽到兵士們與倭寇交手的動手,陸繹愈發心焦,敵眾我寡,拖的時候越久,俞將軍攻不上來,此番帶上來的兵士們恐怕就得全部折在這裏。看形勢,毛海峰已經派兵增援前山,不知藍道行那邊狀況如何?
一隊倭寇急急從不遠處經過,說的是東洋話,陸繹隱約間聽見「最後兩門大銃」,心中一動,身形輕縱,跟上這隊倭寇。
倭寇行得甚快,幾乎是飛奔前行,陸繹在高處緊追其後,難免無法顧及隱藏身形。
在他飛身躍過一處屋脊時,幾道寒芒破空而來,饒得他反應甚快,鷂子翻身,險險躲過暗器。卻不料雙足剛剛落回屋脊,便聽得數下火銃發射之聲,尚來不及看清來處,左臂未有綿甲遮護,傳來燒灼一般的劇痛,身形踉蹌,從屋頂跌落下來。
見他被擊中,幾名倭寇朝他跌落之處趕來,趕到之時,只見到地上沾染著些許血漬,人卻不見蹤影。
此時的陸繹忍痛仍在追趕那隊倭寇,為免留下血跡,草草撕下一方衣角捂在傷口上,身形快如鬼魅。那隊倭寇直到石壁邊緣一處依山勢而建盡數用石頭砌成的屋前方才停住腳步。
屋前僅有兩名守衛,和儲糧室比起來,可謂差別甚大。陸繹避在暗處,心中不免詫異:此處若是軍火庫,守衛未免太少了些,難道毛海峰就不怕有人偷襲軍火庫嗎?
他正思量,便見這隊倭寇為首之人拿出令牌,守衛辨清之後點點頭,然後分站到門的兩旁。這對倭寇分成兩批,靠到門上,左右兩旁各有五人,一共十人同時發力……
陸繹耳力頗好,能聽見門后格格作響的齒輪之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軍火庫的門甚是沉重,至少需要十人,且必須左右兩扇門同時開啟方才能打開,怪不得毛海峰無須派重兵把守。
門是石門,上了油的鉸鏈吱吱嘎嘎轉著。倭寇們整個身子抵在門扇上,一步一步地往裡挪,好不容易才打開一人閃過可過的間隙。要將最後兩門大銃推出來,這點寬度肯定不夠,倭寇們繼續一點一點把門抵開。
正在他們全力用勁之時,一道人影飛掠而過,他們還來得及反應過來,那人已經閃身進入軍火庫……
「什麼人!」
倭寇大驚,當即便有兩人搶身進去,只聽得砰砰幾聲,那兩人一前一後被擊出,痛苦倒地。
外間倭寇大怒,有人立時掏出火銃,就要填裝火藥與子彈,卻被為首之人厲聲制止。
「此處絕不能用明火!」
軍火庫中除了火器之外,還存放著一箱箱火藥,一旦走火,後果將不堪設想。
一路疾行加上方才與倭寇動手,陸繹受傷的左肩湧出更多鮮血,他忍著痛楚,打量這間軍火庫。毛海峰考慮甚是周到,整間庫房的西面是整面天然石壁,其餘部分也都用石料建造而成,除了門外,沒有窗口,僅在石壁高處留有兩個通風孔。
門外又有一名倭寇試圖進來,他拔出匕首,飛擲而出,正釘在倭賊咽喉之上。
「你們若再敢進來,我就燒了這裡!」他用東洋話道。
外間倭寇一凜,隨即喊過來:「你若敢燒,你自己也活不成!」
此時的岑港山腳下,明軍捨生忘死,在倭寇設置的層層障礙中冒險挺進。山上,藍道行與其他潛入岑港的兵士們與倭寇們作殊死之搏。
傷臂血滲得愈發嚴重,陸繹面無表情,一把撬開火藥箱,開始往大銃內填裝彈藥……
「砰!砰!」
兩聲巨響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爆裂聲。軍火庫外的倭寇被爆炸的氣浪掀出數丈之遠,石塊亂砸而下,整間軍火庫在爆炸中坍塌。
「砰!」
今夏的頭不甚磕到屋脊上,頓時睡意全消,揉了揉前額,復抬起頭來。旁邊的岑壽瞥了她一眼,道:「熬不了夜,何必非得來?」
額頭上似乎蹭破了一點,今夏摸到些許濕潤,舉到眼前一看,果然出了點血,懊惱道:「可能是這幾日都沒睡好的緣故,以前熬三天兩宿也沒事……什麼時辰了?」
「快到三更了。」
岑壽剛說完,遠遠的便傳來打更的梆子聲,果然已是三更。他從懷中摸出個拇指大小的小瓷瓶遞過來:「嗅一下,提神的。」
今夏接過來,拔出塞子嗅了嗅,是一股薄荷的清香,清醒沁脾,果然清醒了許多。她復塞好,遞還回去,羨慕道:「好東西呀,還是錦衣衛配置齊全。」
岑壽不接,不自在道:「你收著吧,我用不著這玩意兒。」
「……小看人,我平日裡也用不著。」
今夏不願讓人覺得六扇門不如錦衣衛,硬塞回去。
岑壽只得接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低低道:「聽說聖上下旨,把俞大猷軍中自總兵以下盡數撤職……」
「俞大猷?」今夏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岑港?!此事和陸大人有關?」
「不知曉,不過有傳言說是大公子告了他們的黑狀。原本聖上給了一個月內攻下岑港的期限,可期限未到就突然撤了俞大猷的職。」
在京城時就曾經聽頭兒說起過俞大猷的為人,今夏直覺地搖頭道:「岑港攻不下來俞將軍就夠苦的了,他怎還會落井下石,他才不是那樣的人。」
聽她這話說得這般理所當然,岑壽默了默。
「噓……有動靜了。」今夏示意他往巷子裡看。
巷子裡頭,傳來開門的輕微咯吱聲,然後可以看見董三和他婆娘搬著一個木箱子往這邊行來。箱子似乎頗沉,兩人抬得甚是吃力。
將箱子搬至大槐樹下,董三讓他的婆娘,自己則留在樹下,守著箱子,拿了根長煙斗,啪嗒啪嗒地抽起煙來。
沉沉夜色中,煙鬥上的煙絲一明一滅。
在他填充第三次煙絲的時候,周遭響起了腳步聲,不止一人,朝著大槐樹下快步而來。
「堂主!」「堂主!」「堂主!」……
今夏聞聲暗忖:原來董三還是個堂主。
從各條路徑來了將近二十個人,各種衣著打扮,今夏粗略看去,這群人還真是五花八門,從挑夫到店小二,什麼行當都有。
人在樹下聚齊後,董三方才彎腰去欲備打開木箱……
就是現下,出手的最佳時機!今夏轉頭望向岑壽,後者顯然也這麼想,嘬指打了個呼哨,埋伏在大槐樹四周的親兵,包括一直潛伏在樹上的謝霄同時出手,十幾個小紙包飛擲而出,並不需要什麼準頭,或砸到樹上,或砸到人身上,或砸到地上。
紙包破裂,杏黃粉末騰起,煙霧般將眾人籠罩其中。
驟然生變,董三本能地就要去拿火銃防禦,身子卻是不聽使喚似的軟倒。再看旁邊,煙霧稍許消散之後,手下之人也盡數軟倒,竟是一點抵抗之力都沒有。
事先在口中含了解藥的謝霄從樹上一躍而下,伸手就去掀開木箱,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數把三眼火銃,嘖嘖嘆道:「果然是火器,還真是沒猜錯!」
軟倒在旁的董三看見謝霄,面上又驚訝轉為憎恨,惡狠狠地盯著他。
今夏與岑壽也自屋頂躍下。
「我姨配的藥還真是好用。」兵不血刃就將董三一伙人盡數撂倒,今夏甚是滿意,「可惜就是藥不易配齊,要不真該多配一些。」
董三循聲看見今夏,楞了片刻之後,終於想起她是誰。
岑壽已經從董三家中把他的婆娘孩子押了出來,那婦人懷中尚抱著孩子,綁也不好綁,捆也不好捆,只能這麼押著。
幾名親兵上前,將孩子一把奪過來,婦人氣力不及他們,爭奪不過,聲嘶力竭地嘶叫著。那孩子原在酣睡之中,驟然離開母親懷抱,頓時大哭出聲。
「別動我孩兒!」
董三全身軟麻,動憚不得,在地上掙扎著用勁全身氣力,厲聲喝道。
今夏畢竟是姑娘家,聽那孩子哭得可憐,便從親兵手中把孩子接過來。她小時候在家便常帶弟弟,當下接過孩子,習慣性地輕輕拍著,口中嗯嗯嗯地哄他,孩子很快安靜了下來。
「先把人都押回去,再一個個審。」岑壽命道。親兵們上前把倭寇們連同那婦人都捆了,再把裝火器的箱子抬上,盡數押往大牢之中。
今夏隨著一塊去,直到那婦人被解了綁,關入女牢之後,便把孩子仍抱還給她。孩子失而復得,身上也未曾受傷,婦人感激不盡,抱著孩子朝今夏千恩萬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戚夫人一夜未睡,一直在等他們的消息,聽聞已將倭寇盡數捉拿,立時更衣前往大牢,連夜提審……
直至次日晌午時分,今夏、謝霄和岑壽等人才打著呵欠回到別院。
「戚夫人這樣的人,嫁為人婦真是埋沒了,一夜連審二十餘人,這毅力、這精神頭兒,就跟狼似的……」今夏嘖嘖而嘆,「真乃我輩楷模!」
謝霄也嘆道:「我原以為我姐就夠女中豪傑的,真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
「按他們招供,倭寇確是三日之後來攻城,」岑壽沉吟著,「信,戚夫人已經派人送去給戚將軍,調兵回防,應該是來得及。」
謝霄輕鬆道:「這下不用擔心了,新河城無險矣。」
「等城解封了,你還接著去打魚吧。」今夏朝他道。
「你還沒吃夠魚?!」
「好歹有銀子賺,算是個進項。」今夏憂心忡忡道,「也不知岑港戰事如何,陸大人何時才能來和咱們會和也不知曉,咱們不能坐吃山空呀。」
哥哥和大公子一點音訊也沒有,岑壽也十分擔憂:「待此戰之後,新河城穩定下來,我想走一趟岑港。」
此言正中今夏下懷,她喜道:「和我想得一樣!」
一宿未休息,今夏自午後睡到上燈時分才被淳于敏喚起來。
「袁姑娘、袁姑娘……」淳于敏輕輕地推醒她,「楊大哥讓你下去吃些東西,你若再睡下去,恐怕夜裡頭就該睡不著了。」
今夏眯著眼睛坐起身,迷迷瞪瞪地朝外頭望去:「淳于姑娘……現下什麼時辰?怎得天都黑了?」
淳于敏抿嘴笑道:「已經入夜了,楊大哥做了酒釀元宵,說你愛吃,特地讓我來喚你。」
聽見「酒釀元宵」四個字,今夏頓時精神為之一振:「好好好,我去吃!」
才拉開門,忽然聽見自別院外頭遠遠的傳來「噹噹噹」的金石相擊之聲,聲音雖遠,卻甚是清晰,每五下為一組,短暫而急促,聽得人不由自主地心直發慌。
出事了?!
今夏面色大變,顧不得淳于敏,拔腿就往外頭跑,在大堂險些和奔出來的謝霄撞個正著。
「出什麼事了?我聽著這聲不對。」謝霄急問她。
今夏搖頭:「不清楚,我也覺得不對勁!」
這時,有人叩響別院大門,聲音也如那金石之聲一般,又急又響。
謝霄快步去開了門,發覺是正是淳於家的管事徐伯。徐伯一臉焦急地朝他們道:「聽見這聲了沒?聽見了沒?……」
「聽見了,聽見了。」謝霄不解道,「這敲來敲去的,什麼個意思?」
此時,被這金石之聲驚動的眾人也都聚集過來,望向徐伯。
徐伯在眾人之中找著淳于敏,忙朝她道:「二姑娘,你們趕緊跟我到地窖裡躲起來,倭寇要來了!」
淳于敏愣住:「倭寇在哪裡?」
「據說是已經在城外……聽見這聲了沒?這就是在告訴全城百姓,有外敵即將攻城!」徐伯急道。
今夏疑惑不解道:「不對啊,我聽說是三日後攻城,不應該是現下。」
「三日後和現下有何區別,總之倭寇要來了,你們趕緊跟我去地窖裡吧。」
外頭「噹噹噹」的聲音還在繼續急促地響著,今夏朝楊岳道:「我去戚夫人那裡問問,究竟怎麼回事?你們先隨徐伯去吧。」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手卻被一人拉住,轉頭一看,正是沈夫人。
「……姨。」
這幾日來,今夏都沒怎麼和沈夫人好好說過話,眼下看她拉著自己手,估摸著她又要阻攔,不由自主皺了皺眉頭。
沈夫人雖拉著她,雙目卻望向丐叔:「陸大哥……」
丐叔何嘗不知曉她的心意,邁步上前道:「你放心,我跟著這丫頭,不會讓她出岔子。」
「多謝你了。」
丐叔笑道:「你我之間,說這話豈不生分了。」
今夏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她雖不攔著自己,但仍是不放心自己去涉險,所以要丐叔來保護自己。
「叔,不用……我就是去一趟戚夫人那裡,問問狀況,您還是跟著我姨妥當。現下局勢亂,保不齊城裡也有趁亂打劫的,您跟著我姨我還放心些。」
沈夫人制止道:「不行……」
岑壽打斷他們,乾脆利落道:「眼下局勢不明,你們都聽我說,兩位前輩與淳于姑娘,還有上官堂主、阿銳都跟徐伯往地窖躲避,楊岳你也跟著走一趟,把他們安置妥當之後然後回別院等我們。」
楊岳並無異議,點了點頭。
「我、謝霄還有袁姑娘去找戚夫人弄清當下狀況,會儘快回來與你們會合。」岑壽接著轉向沈夫人,「前輩,袁姑娘有我照看著,不會有事的,請前輩放心。」
沈夫人還欲說什麼,今夏截了她的話頭:「挺好挺好,就這麼定了……我們先走了!」
話音才落,人就飛奔出去了,岑壽與謝霄隨後跟上。
「這孩子……」沈夫人看著她的背影,是拿她一點法子都沒有,嘆了口氣。
「諸位莫再耽擱了,趕緊收拾收拾,隨我來吧。」
徐伯催促他們。
聽著外頭一聲緊似一聲的「噹噹」,確是叫人心底直發慌,眾人各自趕忙去收拾物件,隨徐伯往地窖中去。
剛剛才到戚夫人所住的宅子,今夏就駭了一跳,門是敞開的,裏面的人忙碌地連搭理他們的功夫都沒有,眼前儼然是一片厲兵粟馬的景象。宅子裡頭家僕和丫鬟來回穿梭,手裡捧著各式各樣的刀器,細瞅之下,裡頭連劈柴的砍刀、灶間的菜刀都有。
再往裡行去,內堂中戚夫人正揮毫寫字,旁邊的丫鬟拿著一張已寫好的告示晾乾。
「夫人……」
今夏才一開口,就被旁邊的丫鬟已眼神制止住,示意戚夫人正忙,切勿打擾。謝霄與岑壽雖然心急,但戚夫人畢竟是女流之輩,他們也不好莽撞,只得滿心不耐煩地等著。
只這一會兒功夫,今夏歪著頭看完了正晾乾的告示,告示上說明援軍將很快趕到,請全城百姓不必驚慌,並要各家六十歲以下男子於今晚子時至東城門下,未出席者以細作論處。
六十歲以下男子?難不成戚夫人還指望他們上陣殺敵?
今夏三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這事簡直是趕鴨子上架。
好不容易,戚夫人寫完了告示,命親兵們拿出去在城中主要幹道張貼。今夏正欲開口,戚夫人卻已快步越過她,行到小院之中,眉頭深鎖地看著面前堆滿的包括砍刀和菜刀在內的各色刀、槍、棍棒。
「戚夫人,出了什麼事?」今夏這才問道。
戚夫人沉聲道「探馬來報,二十里外發現倭寇大軍,正朝著新河城而來。我估摸著,下半夜就可能兵臨城下。」
岑壽不解:「不是說三日後才是進攻之日嗎?審過的二十幾名倭寇都是同樣的說辭,應該不會有錯。」
「不論他們說的是不是實話,如何倭寇大軍已經在二十裡外,難道你期望他們會在城外駐軍三日,然後才攻城嗎?」因為焦慮的緣故,戚夫人語氣不善。
「也許是因為那個東洋人,是我們疏忽了。」今夏思量著分析道,「倭寇見他未回去,恐事情有變,故而決定提前攻城。」
「有此可能。」戚夫人道,「但現下已經不是找原因的時候,你們知曉的,城中的親兵還不足百人,剩下的都是除了軍中家屬便是百姓,沒有經過任何訓練,根本無法上陣殺敵。」
謝霄咬牙道:「那只能死守,不管剩多少人,跟他們拼了!」
今夏看著一地的兵刃,問道:「兵器也不夠?恐怕會用的人也不多吧。」
「不要他們會用,能拿就行了!」戚夫人道。
「拿著能頂什麼事!」謝霄連連搖頭,「不會使的,給他一把刀和給他一根棒槌沒什麼兩樣,到頭來還是白白送死。」
岑壽亦是眉頭緊皺:「夫人,不如還是想想如何將人轉移出城?」
「來不及!城中多是老弱婦孺,車馬也不夠,光靠徒步,根本逃不了多遠。」戚夫人道,「守城等待援軍,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守城?」滿地兵刃,甚至還有長霉生鏽的,今夏覺得此事著實過於艱難,「夫人,恕我直言,靠這些守城可不成。」
戚夫人面上波瀾不驚:「我知道,兵力懸殊太大,所以只能擺一齣空城計。」
「空城計!」
岑壽與謝霄同時一楞,今夏也怔住。
戚夫人道:「眼下城中的倭寇已經被我們所抓,城外的倭寇對城中狀況並不清楚,城裡留了多少駐軍,兵力如何,他們根本不知情。只要有足夠多的兵士站在城牆之上,他們就會認為城中駐軍甚多,不敢輕易攻打。」
「可是就靠這些兵刃……」今夏看那些兵刃直皺眉頭,「會露馬腳的,夫人。」
戚夫人盯了地上的兵刃,片刻之後,果斷道:「上軍械庫拿兵刃!」
軍械庫,是戚家軍存放兵器所在、除了刀槍劍戟之外,還有火器。此處是兵家重地,只有持有將軍令牌者才能命守衛開啟庫門。守軍械庫的守衛頭領老聶,在戚將軍麾下多年,做事一絲不苟,只認戚將軍一人,就算是胡宗憲來叫他開庫門,他都能面不改色地要求看戚將軍令牌。
此時,面對戚夫人的要求,老聶先施了一禮,然後才公事公辦道:「夫人,開啟軍械庫,必須要持有將軍令牌,您是知曉的。」
戚夫人自然知曉,當下好言好語道:「將軍走時匆忙,並未將令牌留下,況且他也未料到倭寇會來攻打新河城。眼下形勢危急,你且打開庫房,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老聶不急不緩,拱手有禮道:「夫人此言差異,將軍將軍械庫交給我,要我老聶嚴格看守,不容有失。無論任何人,若無令牌在手,老聶我就絕不能讓開半步。」
在石階下聽著,今夏與謝霄耳語道:「都火燒眉毛了,這老傢伙怎得這麼迂?」
謝霄皺眉頭道:「要我說,和他費什麼話,上前直接撂倒是正經。」
老聶耳力甚好,聽見石階下謝霄的話,再看今夏、謝霄和岑壽等人皆眼生得很,冷哼道:「夫人,容老聶多說一句,這些人來路不明,又不是我戚家軍的人。夫人莫聽了他們的慫恿,就貿然行事。」
戚夫人念在他是戚將軍跟前的老人,雖然滿心焦灼,但此前仍客客氣氣地與他說話,都是看在戚將軍的面子上,眼下見他倒還倚老賣老教訓起自己來,不由惱道:「我做事自然有我的分寸,什麼叫做聽他人慫恿。倭寇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你趕緊把庫房打開,我需要兵器迎敵。」
老聶卻是分毫不讓,硬梆梆道:「沒有將軍令牌,恕難從命!」
「你……」戚夫人向前邁了一步,秀目含怒,「你到底開是不開?!」
「恕難從命!」
下一刻,戚夫人已出手,掌法妙曼,如穿花燕子,老聶壓根還未看清就被重重地拍倒在地。其他守衛大驚失色,正欲衝上前來,便聽戚夫人大聲喝道:「我倒要看看,何人膽敢上前!何人膽敢上前?!」
她站在庫房前,睥睨眾人,連問兩聲,一聲重似一聲,威儀天生,竟無人敢上前。
老聶腿腳吃疼,扶著庫門,勉強站起來,指著戚夫人道:「你……你這個女人竟然……」
戚夫人面如寒冰,打斷他的話:「倭寇即將兵臨城下,新河城危在旦夕,你算是個什麼東西,迂腐之極,膽敢阻攔我取軍械對敵!快些打開庫門!等戚繼光回來,讓他只管來找我!」
沒想到她竟然敢對將軍直呼其名,老聶被她氣勢所懾,再不再多言,顫顫巍巍站起身,取出鑰匙,打開了軍械庫的大門。
這一通熱鬧看下來,今夏對戚夫人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讚歎道:「夫人,可真是條漢子!」
這話聽著彆扭,謝霄瞥了她一眼:「是誇人嗎?」
今夏不理他,竄上前隨戚夫人進軍械庫。
軍械庫中能用的軍械還真不少,從藤牌、刀、槍、劍、戟、弓箭再到各色火器都有。戚夫人命人將唯一的一門大銃拖上城牆,然後將剩下的二、三十把火銃分發給親兵,但凡領到火筒者,都得上城牆去。
今夏用不慣火器,挑了弓箭,把箭筒也背上。
謝霄和岑壽都用之前從董三處收繳的三眼火銃,沒忘記給楊岳也留一把。
剩下的大刀、狼筅、長槍等等,戚夫人清點過後,命人盡數抬至東城門下。待子時,城中六十歲以下男子在城門下聚合,她再從中挑選年富力強者,發放軍械,當即就要他們盡數上城牆,嚴陣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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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今夏等人抽空回去了一趟,楊岳已經將其他人安置妥當,正在別院等著他們。
「空城計!」聽到此計,楊岳也吃了一驚,「這可不是說書,她不是諸葛亮,倭寇也不是司馬懿呀。」
「行不行也只能這樣了,倭寇已經在二十裡外,估摸天沒亮就該到了。這滿城的老弱婦孺,你讓他們往哪逃。」
今夏一點不浪費地把先前煮好的酒釀丸子撈出來,盛了四碗,分給他們。
「你還吃得下?」謝霄雖這麼說,仍是接了過來。
「哥哥,保不齊這就是最後一頓了。」今夏催促他快吃,把另一碗推給岑壽。
聞言,岑壽楞了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夏沒有說錯,若是倭寇看穿戚夫人的空城計,直接攻城,以城內的防禦狀況連天亮都撐不到,到時候……
「袁姑娘,待會你去找淳于姑娘,照顧好她。」岑壽沉聲道,「在杭州城,大公子特地吩咐過,要我照顧好你們二人。」
聽出他的意思,今夏抬眼瞥他,沒吭聲。
楊岳也接話道:「今夏,眼下這狀況比不得往日,不是捉賊那種小打小鬧,你畢竟是個姑娘家,待會我領你去淳于家的地窖……」
今夏皺眉打斷他:「大楊,怎得連你也說這等話,我就不愛聽什麼畢竟是個姑娘家。你看看現下城牆上站是誰?是戚夫人!」
「戚夫人是總兵之女,正所謂虎父無犬女,你可莫拿自己跟人家比。」楊岳道,「你若有事,爹爹那裡我怎生交代。」
「眼下狀況非比尋常,就算頭兒在這裡,也不會攔我。我若像淳于姑娘那般手無縛雞之力也就罷了,我也不給你們添麻煩,可我既然會些功夫,又是公中之人,你怎得能叫我在這當頭上做縮頭烏龜呢。」
話說完,她三口兩口吃淨酒釀丸子,氣鼓鼓地把碗一撂,徑直走了。
謝霄嘖嘖道:「這丫頭脾氣還挺大!」
楊岳搖頭,嘆道:「脾氣大有什麼用,本事大才行。」
岑壽吃完自己那碗,面不改色道:「好在她本事不大,等倭寇一攻城,就把她打暈了扛回去。」
想不到這話竟是由他口中說出來,謝霄瞥了他一眼:「你把她扛回來?」
「我打暈她,你扛。」
子夜時分,新河城的城牆之上已經密密匝匝地站滿了人,數十支火把熊熊燃燒著,火光映著刀背上,映在火銃筒上,映在一張張綳得緊緊的臉上。
除了喘氣聲,和火把燃燒時的烈烈聲,聽不見其他聲響。每個人的雙目都望向城前的沉沉夜色之中,恨不得能用目光將夜幕燃燒殆盡,好看清倭寇的行蹤。
今夏抱著弓箭,背靠城牆而坐,合目休息,腦子卻是瘋狂地運轉著,倭寇兵臨城下后的種種可能性在她腦海中上演……
最好的狀況自然是援軍在倭寇進攻之前趕到,那就皆大歡喜,可以回家睡覺去了。最壞的狀況是倭寇未被空城計所惑,強勢攻城,那麼也不用再多想,只剩下拚死一戰這條路而已。最後還剩下一種狀況——倭寇暫時被空城計所惑,但又不相信城中有如此多的守軍,守在城外尋找明軍破綻。
破綻、破綻……今夏一下子想到青泊河,抱著弓箭跳起來,飛快衝下台階,去尋找戚夫人。
戚夫人正命人將火器的彈藥盡數抬上城牆,以備倭寇攻城時,以火器震懾之。
「夫人,青泊河……」今夏拉住她急急道,「倭寇善水性者多,肯定會派人從青泊河潛入城內,打探明軍底細。」
戚夫人頷首道:「我早已料到,已經讓人在青泊河入城口下了兩道重閘,並且派親兵看守。」
今夏急急解釋道:「夫人,您沒明白我的意思,他們若派人來查探明軍底細,咱們正好可以將計就計,讓他誤以為城中有大量守軍。」
「……」戚夫人怔了下,「如何將計就計?」
今夏附到她耳邊,如此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燈火闌珊的街上,人來人往。
似是上元燈節,兩旁的店鋪裡都張燈結綵,掛出各色燈籠。
陸繹站在街心,環顧四周,直至在人群看見一個小小的女娃。她站在那裡,朝他甜甜地笑,然後轉身朝前走去。
他身不由己地跟著她往前走,看著她一蹦一跳,輕盈如燕。
小女娃走到一個大戶人家的門前,手腳並用地爬上門前的石獅子,起勁地用手撥弄著石獅子嘴裡頭叼的石珠……
他緩緩抬頭,去看這府上的牌匾,赫然一個「夏」字撞入眼中。
……
陸繹驟然睜開雙目,喘息著自夢中醒來。
「你醒了。」
藍道行湊過來,瞇眼看他,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怎麼看著有點傻?腦袋沒炸出毛病來吧?……我是誰,認得嗎?」後一句是在問陸繹。
陸繹沒搭理他,勉強要撐起身子,藍道行忙幫他坐起來。
「胳膊中了彈,好在沒傷筋動骨,趁你暈的時候,我已經幫你把彈片都取出來了。」藍道行輕鬆道,末了沒忘記接著問,「……你還認得我嗎?」
陸繹仍舊沒搭理,只問道:「岑港戰況如何?」
「岑港——」藍道行微微一笑,「大捷了!」
陸繹頓鬆了口氣,接著問道:「毛海峰呢?」
「他與部分倭寇突圍逃向柯梅嶺,這岑港之上果然有條密道通向外面,俞將軍已派兵追擊,不足為患。」藍道行道,「倒是你,把俞將軍和王副將嚇得不輕,開始怎麼也找不著你,後來估摸著你被埋在軍火庫的石頭堆裡頭。俞將軍帶著人就去刨石頭堆……」
正在說話間,俞大猷大步進屋來,看見陸繹已醒,頓時長長鬆了口氣道:「你總算是醒了,這一天一夜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對了,腦子沒問題吧?」
「我很好,哥哥不必擔心。」陸繹道。
聽他說話清晰,俞大猷這才放心道:「那就好,唉……此番總算是有驚無險,這回為了炸軍火庫,你差點饒上一條命。這份恩情,哥哥我銘記在心。」
「哥哥若拿我當兄弟,就莫再說這等話。」陸繹笑道,「此番多虧銀絲綿甲,否則即便我避到石門之後,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當時狀況急迫,陸繹觀察軍火庫內,火藥彈藥一箱一箱皆堆放在左側,而大銃和火銃等槍械堆放在右側。所以他用大銃炸向左側的成堆火藥箱,人則避在右側石門之後,石門厚達五、六寸,正是最好的屏障。加上身上的銀絲綿甲,阻擋了飛濺的彈片碎石,故而他雖被聲浪掀暈過去,但並未受重傷。
王崇古匆匆進屋來,看見陸繹已醒,面上也儘是歡喜:「陸大人,您醒了!」
陸繹笑著點頭:「有勞掛心了。」
「將軍這一日都沒怎麼用過吃食,現下陸大人醒了,您也該放心了,好好吃些東西才是。」王崇古朝俞大猷道,「對了,還有岑港一戰的捷報,將軍應快些把摺子寫了,讓人快馬送往京城是正經,多拖一刻又不知要生出什麼事來。」
俞大猷心知王崇古說得有理,捷報須速速送往京城才是,又皺眉道:「只是跑了毛海峰,只怕聖上也沒甚好話。」
王崇古嘆了口氣道:「好歹是攻下來了,毛海峰雖然逃走,也只是一隻喪家之犬,不足為患。」
陸繹接過藍道行遞過來的水,飲了幾口,想到一事,遂道:「哥哥,岑港大捷的請功摺子莫要提我才是。」
俞大猷不解道:「那怎麼能行,此番若非兄弟你帶人潛入岑港,又冒死炸了軍火庫,我又豈能拿得下岑港。此戰,你當居首功才是。」
「哥哥此言差矣,此戰得勝,一則是毛海峰氣數已盡,二則是哥哥謀勇雙全,我何功之有。」陸繹笑道。
「兄弟你……」
「哥哥你聽我一句,此事我有我的道理,此時卻不便細說。也許來日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有機會再向哥哥細說原委。」陸繹道。
俞大猷知錦衣衛身份微妙,既然他如此說,遂不再堅持:「那我就聽兄弟一次。」
王崇古本要出門去,忽想起一事來,朝俞大猷道:「對了,將軍,此前傳來軍報,說原先往台州彙集的倭寇不知怎得調頭往新河城方向急行去了,殺了戚將軍一個措手不及,也不知戚將軍回防是否還趕得及。」
「新河城!」陸繹身子猛地往前一探,急問道,「你方才說,倭寇往新河城方向去了?」
王崇古不解他為何如此焦急,點頭道:「是,送來的軍報是如此說的。」
「到底怎麼回事?」俞大猷問道。
「本來倭寇一直朝寧海聚集,看勢頭是預備攻佔台州。戚將軍數日前就已經調動大軍前往寧海,新河城裡只剩下老弱婦孺,等於是一座空城,沒想到倭寇會改道撲向新河城。」王崇古搖頭道,「這些倭寇忒得狡猾了。」
他說話時,陸繹已經掙扎下地,因身體尚虛弱,險些摔倒,藍道行連忙上前扶住。
「兄弟,你這是怎麼了?」俞大猷詫異道。
「哥哥,請為我備一匹快馬!我要馬上趕往新河城。」陸繹順手扯過一旁外袍披上,因牽扯到左臂的傷口而皺了皺眉頭。
俞大猷本能地拒絕道:「不行,你這個樣子哪裡還能騎馬,上去就得栽下來。是不是你有要緊的人在新河城?我派人替你去。」
陸繹搖頭道:「不行,我不放心,我一定得自己去!」說話間,他已經站了起來,雖然身子有點晃,但語氣卻是無比堅持。
「陸大人,新河城中有甚多戚家軍的軍中家屬,戚家軍那怕是不吃不睡也會趕著回防,不會讓倭寇攻下新河城的。」王崇古也幫著勸道,「再說你一人回去,也抵不了什麼用處呀。」
心知王崇古說得都對,但陸繹仍是放心不下,搖頭道:「不管怎麼樣,我都得去新河城,待在這裡,我始終無法安心。」
「你……」俞大猷看他神情,忽得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新河城裡有個人,與那塊石頭有關?」
陸繹勉強笑了笑,沒言語,算是默認了。
「哎呀,兄弟呀!你可真是……」俞大猷想半日也沒想出個好詞來形容他,只能嘆道:「哥哥我算是服了你。」
藍道行道:「我隨你一塊兒去,我算是半個大夫,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當真要去?」俞大猷還是覺得不妥,「要不再等一等,說不定就有消息來了。」
陸繹搖頭,朝俞大猷拱手道:「勞煩哥哥借我兩匹快馬!」
「你這傷還沒好,步子都踏不穩,怎麼去新河城?唉!」俞大猷拗不過他,只得吩咐人備馬去,又朝藍道行道,「我看他能不能上馬背都玄,你可得看好了。」
藍道行笑道:「將軍放心,他若坐不穩,我就把他捆上頭,豈不方便。」
俞大猷對此頗為讚許。
一切準備妥當,連同路上吃的乾糧也放到馬鞍袋裡,以便他們在路上也有個嚼頭。陸繹翻身上馬,用未受傷的手臂策韁,朝俞大猷和王崇古拱手作別,隨後即與藍道行絕蹄而去。
夜色沉沉,兩人兩騎飛馳在官道上,捲起些許煙塵。
俞大猷立在岑港之上,望著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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