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姨奶奶是半個長輩,先開了口:「我在青州這些年,只聽說沂王好道,一向並無其它動靜,不想動起來這般的嚇人。」
姜姨娘是外地投奔了來的,在青州時候不長,對沂王一無所知,但隨楊文煦在京中呆了幾年,自有些見識,接話道:「龍子鳳孫,哪能沒個脾氣。平日裡不計較罷了,真計較起來,憑是什麼人家來歷都得退避,只有聖旨才能壓服得住。」
「那是誰這麼大膽子,安心要和沂王過不去呢?」周姨奶奶發出疑問,又順口打了抱不平,「還連累了咱們大奶奶。」
這個問題姜姨娘無法回答,但不願落下風,挺直了腰背,淡淡地道:「等一等罷,大爺說了,沂王府往各處衙門都打了招呼,昨夜又抓了那麼多人,肯定能審出那個惡人,到時候水落石出,奶奶也就清白了。」
周姨奶奶低下眼簾,掩去了眼神,口吻中流露出似乎相同的迫切:「真的都抓起來就好了,這些人裡說不定就有刺客的同夥,行刺親王,是死罪吧。」
「豈止死罪,不知道沂王傷得怎麼樣,要是萬一——」姜姨娘壓低了點聲音,「那得抄家滅族。」
屋裡的人都露出緊張害怕又帶著盼望的表情。
翠翠狠狠地道:「該!」
這個共同的敵人有效緩和了氣氛,姜姨娘向著蘭宜:「奶奶放寬心懷,保重身體,別理那些人胡說。」又轉向翠翠,「你要是聽見家裡還有誰亂嚼,都來告訴我,我饒不了他。」
翠翠不客氣:「老爺呢?姨娘也管嗎?」
姜姨娘:「……」
周姨奶奶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短暫和平搖搖欲碎之際,她方道:「老爺那裡我會勸的。不過老爺現在氣頭上,等過幾日,外面安靜下來了,就好說話了。」
翠翠狐疑地看看姜姨娘,又看看周姨奶奶,既希望她們幫忙,又不相信她們有這麼好心。
蘭宜明白,何來的同盟,不過是利益,明明是比前世更山窮水盡的境地,她倒好像「得道多助」起來了。
古詩中以鬼蜮來形容人的險惡莫測,但究竟誰更勝過誰啊。
——為鬼為蜮,則不可得。
這句詩還是楊文煦教給她的。她未出嫁時識得一些蒙學字句,乃是閒暇時在隔壁社學聽來的,楊文煦發現以後,頗為歡喜,尋詩作文時,就也順口教她幾句,還握著她的手腕教她運筆——
蘭宜眨了眨眼。
舊日場景薄霧般破碎。
正如那段時光之短暫。
「我知道了,先這樣罷。」蘭宜以這句話作為送客的結束語。
姜姨娘有家務要忙,周姨奶奶不敢十分與楊老爺的立場相左,兩人就勢起身告辭了。
到午後時,姜姨娘那邊再度派來丫頭,給蘭宜報信,說外面已經清淨許多了,嚼舌根的人少了大半,請蘭宜放心。
跟較勁似地,又過了一陣,周姨奶奶也派人來,說楊老爺今天的心情好了不少,趙家的老爺親自上門送了厚禮,楊老爺招待他,說了好半天話——
「就是家裡大奶奶也在仰天觀被困了一夜的那個趙家,之前還來求過大爺。」秋月仔細地解釋,「沂王府抓了一夜人,沒抓到他家,趙老爺估摸著是沒事了,就向咱們老爺道謝來了。」
翠翠聽了羨慕:「他家運氣真好。」
一樣的大奶奶被困,人家就平安無事,名聲也沒有受損。
秋月安慰她:「大奶奶也會沒事的。趙老爺出手十分大方,說起來他家也是城裡有名的大戶,只是沒個子孫會讀書,沒有比得上咱們大爺的。老爺收了他家的禮,開懷許多,應該不會太來為難你們了。」
不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這信報得實在,說的話也中聽,翠翠想了想,就投桃報李地道:「多謝你。你回姨奶奶話,你們姨奶奶的事,我們不會亂說的,就當不知道一樣。」
說著想起一事,欲言又止,轉頭看向蘭宜。
多年主僕,心意相通,蘭宜知道她的意思,啟唇道:「再回你們姨奶奶,你的那個親戚,已經被抓走了。」
秋月變色,脫口道:「被誰?」
蘭宜目視著她,沒說話。
她無實據,不會將猜測說出來。
秋月回神,自以為會意,深深地蹲身行下禮去:「多謝大奶奶,奴婢這就回話。」
她走了。
翠翠有點惴惴:「奶奶,能告訴她嗎?這事糊里糊塗的,我都沒鬧明白。」
「早晚會知道的。」蘭宜道。
翠翠一想也是,一個大活人被抓走了,周姨奶奶一直聯絡不上,自然會有所聯想,現在告訴了她,還算是人情,能再賺點訊息過來。
**
周姨奶奶所居住的後一進院落裡,主僕兩人也說上了話。
「她真是這麼說的?」
周姨奶奶坐不住了,站起來追問。
秋月點頭:「是大奶奶親口說的,但不肯多說,我怕惹惱了大奶奶,沒敢追問,趕緊先回來了。」
「是不該問,」周姨奶奶忍不住地踱起步來,又點頭,「肯說這一句就不錯了,不枉費我這兩日的功夫。」
秋月伸手欲扶:「姨奶奶還是坐著吧,雖說滿了三個月,可姨奶奶這陣子都沒睡好,還是該多保養才是。」
「沒事。」周姨奶奶推開了她,「得了這句話,我今晚能睡個安穩覺了。」
「姨奶奶這塊心病總算是去了。」秋月低聲道。
「怪我心軟。」周姨奶奶也低了聲音,「從了良,就該和從前一刀了斷,偏偏沒忍住見了他兩次——」
「呵,」她冷笑起來,「差點把自己葬送了。都說表子無情,比起那些男人來,我們可差得遠了。」
「姨奶奶別這麼說,」秋月勸她,「姨奶奶念舊情,誰知道他沒有良心,不懷好意呢。如今叫沂王府抓了去,正是他的報應,他別想再出來敲詐姨奶奶了。」
周姨奶奶吁了口氣,點點頭,走到椅子跟前,終於坐下了。
「大奶奶院裡的人都不能出門,大奶奶是怎麼把訊息送出去,又是怎麼得到訊息的?」秋月轉而好奇起來,「她沒理姨奶奶,難道找了姜姨娘幫忙?」
周姨奶奶失笑:「那不是割了肉送老虎嘴邊上去?」
秋月反應過來,也笑了:「奴婢想差了。那是——?」
「也許用不著送,自然有人關注著這裡。」周姨奶奶意味深長地道。
秋月是跟著她從樓裡一起出來的,十分能會意她的意思,帶了點訝異與莫名的興奮道:「姨奶奶是說,沂王與大奶奶——」
「別亂管那些閒事。」周姨奶奶告誡她,「心裡有數就是了,那不是我們管得起的。」
秋月連忙點頭。
主僕二人說到此處,都收住了話頭,因為看見楊老爺的身影出現在了院中。
「老爺來了。」周姨奶奶款款站起來迎接。
楊老爺進了門:「嗯。」
周姨奶奶不動聲色地探問:「趙家老爺走了嗎?他與老爺有什麼要緊的話,說了這好半天,還把下人都攆出來了,我派人去請老爺回來吃飯,也不讓進去。」
原來趙老爺來訪時,開始一刻鐘還有下人在內,後來就只是兩個人對面說話了,周姨奶奶派人去,只能看見堆的那一堆禮物以及通過楊老爺的臉色來判斷他的心情。
楊老爺在主位坐下,接過秋月遞來的茶,嘴角翹起,眉間縈繞著一股喜氣:「好事。」
周姨奶奶捱過去,柔聲道:「是什麼好事?老爺告訴我,也叫我高興高興。」
楊老爺很吃這一套,美滋滋地喝了口茶,道:「如今不好告訴你,再過陣子,你就知道了。」
「老爺——」周姨奶奶拉扯他的臂膀,「老爺難道連我也信不過嗎?我保證不說給一個人。」
「好了,好了,」楊老爺禁不住愛妾撒嬌,很快投降,放下茶盞,「那你現在可萬萬不能說出去,對煦兒的名聲不好。」
跟楊文煦有關?
周姨奶奶一愣,更加要追問清楚了,使個眼色,主動先把秋月遣出去了。
屋裡再沒旁人,周姨奶奶又磨了兩句,楊老爺終於吐露出來:「趙家有個小女兒,今年將將十五歲,你說,與煦兒般配不般配?」
周姨奶奶:「……」
饒是以她的見多識廣,也驚呆了。
她嚥了口口水,問道:「他家願意把女兒給大爺做妾?可大爺還在孝期呢。」
「他家願意等三年出孝。」楊老爺得意地道,又糾正,「不是做妾。」
做個妾確實不用下那麼大本錢,叫姑娘乾乾地等上幾年,風險跟投入都太大了——
周姨奶奶一想,又驚了:「難道要給大爺做正房?」
楊老爺點了點頭,瞇縫著眼泡,伸出一個巴掌來:「他家願意陪嫁這個數。」
周姨奶奶:「……」
她腦袋裡嗡嗡地響,響的不是五百,五千,又或者五萬這些數字,而是:「那大奶奶怎麼辦?她——」
她可還活著哪。
是楊文煦的原配正妻。
楊老爺哼了一聲,嘴角下撇:「活不到那時候。」
周姨奶奶怔怔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楊老爺乾咳了一聲,解釋著找補:「陸氏那身子,你也瞧見了,哪是有壽數的人?我提前替煦兒想著,是我做父親的心意。再說,陸氏在楊家這些年,連個蛋都沒下,我沒叫煦兒休她就算對得起她了。」
周姨奶奶張了張嘴,想說賬不是這樣算的,可再轉念一想,對楊老爺來說,不正是一樣的賬?娶了一個兒媳婦,耗乾了她的精血價值,再娶一個新的,又可以從頭來過,楊老爺做別的生意不行,可這種買賣,已經順手了。
「你別說出去,」楊老爺精明地再度囑咐她,「這是我跟趙傢俬下的約定。」
周姨奶奶心頭冒著涼氣,勉強笑道:「老爺放心,我知道輕重。只是,大爺不一定同意吧?」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哪有他囉嗦的份。」楊老爺很有把握,「而且趙老爺跟我保證過了,他那個小女兒十分美貌,等我找個好時機告訴煦兒,他會願意的。」
他說著,催周姨奶奶:「不是叫我回來吃飯,怎麼還不叫人擺飯?說了那麼大功夫話,我也餓了。」
周姨奶奶「哦」了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門去吩咐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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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接下來兩日,楊家算得上安寧。
楊老爺的怒氣似乎熄下去了,不再坐在家裡罵人,常往外跑,回來時都不空手,總攜些盒匣,雖不知裡面裝了什麼,看模樣也價值不菲。
楊文煦聽見下人議論,覺得不妥,先找楊升問了問,再尋楊老爺:「父親收一回趙家的禮罷了,怎能總收?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兒子如今居喪在家,無官無職,幫不了他什麼。」
楊老爺乾咳一聲:「誰想求你辦事了?你太多心了,趙兄不過是與我投契而已,說起來,趙兄的為人處事可比你那精滑的岳父強多了。」
楊文煦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並不太相信,楊老爺連忙眼一瞪,搶先道:「你少管你老子,你房裡的事預備怎麼辦?依著我,就該把你那敗壞門風的媳婦處置了,你捨不得她,也該送到鄉下老家去,免得在這裡受人口舌,連累的一家人臉上都不好看。」
楊文煦一時無言。
楊老爺這話不算無的放矢,沂王府固然雷霆手段,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民間在短暫的噤若寒蟬之後,悄悄地反生出一種新的流言思路來:沂王府出手這麼利落這麼狠,是心急呢,還是心虛呢……
攪風攪雨的人已被抓了個乾淨,後起的餘波可都是民心自發的了。
這不是抓人能解決的,楊家也沒權利去抓。
與兒子陰沉的臉色不同,楊老爺露出了勝利的笑容:「煦兒,你聽爹的,爹還能害你不成?你娘就埋在鄉下,正好叫你媳婦給他守墳去,盡一盡孝心,名聲上也好聽,等過個一年半載,外面消停下來了,再接她回來就是了。」
楊文煦有點意外。
父親這個主意,不算差。
他猶豫片刻:「我再想一想。」
「有什麼好想的——」
楊文煦在楊老爺的嚷嚷聲中往外去了,楊老爺眼珠一轉,吩咐路過的小廝:「把楊升給我叫來。」
楊升很快來了,陪著笑:「老爺有什麼吩咐?」
楊老爺叫他湊過耳朵來,嘀嘀咕咕起來。
楊升聽著眼睛漸漸瞪大,臉色也發白起來。
**
午後時分。
一見到楊文煦邁進院中時的神情,姜姨娘就知道他心緒不佳。
事發的第五天了,對楊家來說,事態沒有再惡化下去,但也沒有變好,那些叫人難受的猜測臆想,窸窸窣窣地存在各個角落裡,無法消失。
「大爺今天見到吳府尊了嗎?」姜姨娘小心問。
楊文煦沒回答。
沒有。
從沂王府抓人後青州知府就沒有露過面了,單純一件流言案不至於此,楊文煦憑自己的官場歷練察覺出來,裡頭連著更大的事,只怕與沂王遇刺脫不了干係。
因為知府的反常,知縣也懼怕了起來,對相關事務能推就推,不敢沾手,外人要見他也變得困難。
楊文煦有一種手腳都被束縛住的感覺,奔波至今,還不知事實真相,無處入手。
倒是有一條捷徑,那就是直接去問沂王。沂王已經回城,這一切必然是他在坐鎮指揮。
但楊文煦不能去。
他不願意給人增加新的談資。
他也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去低頭拜見。
「大奶奶呢?」楊文煦眼神變動,忽然問道。
「大奶奶在屋裡。」姜姨娘有些莫名。因為已經站在院中了,蘭宜這些天又不會出門,這一問來得多餘而奇怪。
楊文煦沒再理她,逕自往屋裡走去。
姜姨娘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蘭宜正在屋裡,用她今天的第二頓藥。
本來她服藥的頻次已經降為一天一次了,仰天觀走了一遭,全白費了。
楊文煦坐下來,候她將藥喝完。
蘭宜將空碗遞與翠翠,抬起眼來,問他:「大爺有話要說?」
楊文煦點頭,略一遲疑,下了決心:「你收拾一下,明天我讓人送你去鄉下老家住一陣子吧。」
蘭宜一怔。
姜姨娘咬唇,忍住了到嘴邊的一聲抽氣。
「鄉下安靜些,你好養身子。」楊文煦放緩了聲音,「等過三兩個月,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去接你回來。」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一時尋不到話,蘭宜已笑了,道:「好。」
二人對坐片刻,蘭宜見他不動,問道:「大爺還有事嗎?」
她這樣配合,楊文煦只能道:「沒有。」避開了蘭宜的眼神,看見姜姨娘,就吩咐她:「這裡人手少,你留下來幫忙。」
姜姨娘按下心中思緒,忙道:「是。」
楊文煦走了,正房裡忙亂起來。
去洗藥碗的翠翠回來得知,氣得就要轉身:「奶奶這樣的身子,怎麼能去鄉下,不行,我去找大爺理論!」
蘭宜攔住了她:「不用,回鄉也好。」
鄉間清苦也安靜,強過在這裡沒完沒了地周旋,令人厭倦。
「哪裡好了,連個正經大夫都難尋——」翠翠不服。
一語提醒了姜姨娘:「我叫人去找大夫,多配幾副藥,奶奶的藥可不能斷了。」
她匆匆離開,翠翠又被她的背影氣到:「沒安好心眼,巴不得奶奶走,大爺明明說了相信奶奶,卻這樣行事!」
蘭宜聽著,輕笑了下。
她早說了,她不相信他。
**
姜姨娘出來叫人去尋楊升。
丫頭去了一圈回報:「楊管家和周姨奶奶的丫頭秋月躲在一處僻靜地兒說話,似乎不想旁人看見,我就等了一會,秋月走了,我過去說了姨娘找他,楊管家問什麼事,我告訴他是為奶奶配藥,楊管家就說,知道了,他一會過來。」
姜姨娘皺起了眉:「一會是什麼話?他為什麼不立即過來?」
「我也是這麼問他,楊管家只說有事,攆我先走,我走了幾步,就看見秋月又回來了,楊管家跟她走了。」
姜姨娘臉色冷下來。
「他這是沒把姨娘放在眼裡,」丫頭迎合,「家務明明已經交到了姨娘手裡,他還一心向著周姨奶奶。」
姜姨娘臉色更冷。
「他們鬼鬼祟祟的,還不知在算計什麼。姨娘該跟大爺說,好好罰一罰他,讓他長長記性。」
姜姨娘沒應承,腳下卻已轉向跨院:「走,先回去。」
**
後院東廂房。
楊老爺正在臥房午睡,周姨奶奶出來見了楊升。
秋月守在門邊。楊升跪在地上磕頭:「姨奶奶救命,勸一勸老爺罷,那事做不得呀——」
他聲音顫抖,額頭滲出冷汗,整個人顯得驚懼。
周姨奶奶深深蹙眉。沉默一會後,搖頭:「我救不了你。我們都靠著老爺吃飯,是老爺這一邊的人,你不敢壞老爺的事,我也不敢。」
楊升洩氣,半癱到地上:「那怎麼辦,大爺知道了,不好對老爺怎麼樣,必定不會放過我,要拿我出氣,我這條命難保。」
「東西你已經買來了?」
楊升嘆道:「老爺逼得急,我實在推脫不得。我繞了遠路,去了南城的藥房,但這東西都是有數的,若驚動了官府要查,一定查得出來。」
看門的秋月忍不住小聲插話:「大奶奶那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的,何必呢。」
「誰說不是,我也勸了老爺,」楊升訴苦,「可老爺說,大奶奶病懨懨了好幾年,那口氣硬是撐著沒散,誰知道還得熬多少年?萬一漸漸地倒好了呢,他等不起。」
等不起的不是楊老爺,而是趙家那個小女兒。
人家下了大本錢,楊老爺就也得拿出點「誠意」。
「姨奶奶,我們要告訴大奶奶嗎?」
秋月的話打斷了周姨奶奶的沉思,她搖頭:「不能直接說。」
得把自己摘乾淨,不然事敗了,直面楊老爺怒火的就是她了。
「你想法子,把事漏給姜姨娘。」周姨奶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
楊升一愣:「姜姨娘剛才派人找我——告訴她有用嗎?她也盼著大奶奶沒了吧。」
「她要是個聰明人,就不會這麼想。」周姨奶奶道,「從這幾日看,她還不算笨。」
楊升隱隱明白過來:「好,我這就去。」
楊升去得很及時。
姜姨娘備好了婆子和板子等他,見面先按倒他敲了二十板子。
「這是大爺的意思,你要是不服,只管去找地方告狀。」姜姨娘居高臨下地道。
楊升開始喊疼,打到末尾,似乎疼到喊不出聲,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昏死過去。
姜姨娘行這樣家法的次數不多,不確定是不是把人打壞了,等了一會,想上前檢視時,楊升終於哼哼唧唧地有了動靜:「姨娘教導,我不敢說什麼。只是姨娘的差事我辦不得了,還求姨娘開恩,哎呦——讓人把我抬回去罷。」
姜姨娘鬆了口氣,但這一下威風使大了,看楊升爬都爬不起來的樣子,姜姨娘也沒法再叫他去找大夫,只得訓斥兩句,再讓婆子把他抬走。
楊升住在前院的倒座房裡。
被抬過去的一路上,楊大管家捱了打的訊息也像小鳥撲簌翅膀般飛遍了整座庭院。
楊老爺悠長的午覺正好睡醒,聞訊趕到,從鼻腔裡往外噴氣:「反了她了,一個做小的,在家裡稱王稱霸起來了!」
楊升對楊老爺的維護十分感動,忍辱負重地主動勸說:「老爺,算了,我這身子骨低賤,挨頓打不算什麼,姜姨娘也說了是大爺的意思,老爺要是為此和大爺起了衝突,就不值當了。」
楊老爺想了想自己的大計,確實不適合在此時招惹兒子,就從善如流地決定忍了,只破口把姜姨娘又大罵了幾句。
楊升等著他罵完,滿頭冷汗、奄奄一息地道:「老爺息怒,老爺之前吩咐的那事,我辦不成了,要不,就算了罷。」
「什麼算了?」楊老爺一聽,又生煩惱,「你也是個沒用的,一頓板子就把你打趴下了!」
把楊升又罵了幾句,但楊升這樣子,顯然不能再為他排憂解難,楊老爺只得把「東西」要了,掖在袖裡罵罵咧咧地出去。
他走了,一直注意著動向的周姨奶奶來了。
「你運氣不錯。」
楊升趴在枕上點頭,他表情不再那麼痛苦,聲音裡也多了兩分中氣:「多虧姨奶奶指點。」
「打得重嗎?我讓人給你請個大夫瞧一瞧吧。」
「多謝姨奶奶,不急。」楊升低聲把之前的經過說了,「——姜姨娘沒給我說話的機會,老爺把東西拿走了,這事只怕沒完。接下來怎麼辦?」
周姨奶奶默然片刻:「你我都不能再插手了。」
楊升同意:「罷了,我好歹摘出來了一半。萬一查到我身上,我就咬死了是買來藥老鼠的,並不知道老爺要派別的用場。」
擔心楊老爺發現,周姨奶奶不敢久留,點頭說了一句:「你養傷罷。」
就帶著秋月出來了。
回去的路上意外地碰見了鈴子,這丫頭有點傻乎乎的,主子出了那麼大的事,她也不曉得憂愁,蹲在二門邊上找草莖編手鐲玩。
周姨奶奶腳步頓了頓。
秋月催促:「姨奶奶。」
「姨奶奶好。」鈴子扭過頭來,笑嘻嘻地道。她大約是蹲得久了,腿腳發麻,站起來時還趔趄了一下。
「你不幫大奶奶收拾東西,在這裡做什麼?」周姨奶奶問她。
「翠翠姐叫我出來等奶奶的藥。」鈴子回答,「我們明天就要走了,要是總沒送來,耽擱了就不好了。」
周姨奶奶眼神閃了閃:「那也未必不好。」
鈴子天真地歪頭:「啊?」
周姨奶奶沒有解釋,也沒再理她,加快腳步走開了。
「姨奶奶,那個毛丫頭只怕聽不懂您的好意……」走出去一段距離以後,秋月低聲道。
二門裡面就是楊家長房所在的院落,周姨奶奶往正房的方向眺望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那隻能看她們的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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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將近晚飯時分。
鈴子終於等到了姜姨娘另外派人去找大夫配來的藥,抱在懷裡往回走。
「奶奶,翠翠姐,我把藥取回來了。」
這一次藥備得多,很有些份量,鈴子墊著腳放到炕桌上時,發出咚地沉悶聲響。
翠翠還在收拾行裝,蘭宜斜倚在炕上,微微支撐起身子,就著剛點的燭火看了一眼。
與往常一樣,一個個小藥包捆成了一大提,不知因數額多,還是路上交接的人不仔細,包紮得不如往常那麼平整,麻線有些歪扭,有的紙張也皺巴了點。
蘭宜沒放在心上,這藥於她而言更多地是長久養下來的一個習慣,做人的苦,與藥材的苦正配在了一塊,有時她甚至希望後者能壓過前者,以得片刻喘息。至於治不治得了她的病,她早已不在乎了。
見到鈴子巴望炕桌邊上的一盤糕點,她推過去,示意她自己拿。
鈴子高興地取了一塊,沒著急吃:「奶奶,我又看見周姨奶奶了,她好像是去看望楊管家的,還跟我說了話。」
楊升捱打的事蘭宜知道,正房就在跨院邊上,翠翠還出去圍觀了,回來嘀咕著「奶奶還沒走,姜姨娘就抖起來了」之類的話。
「說了什麼?」
攏共那麼兩句話,鈴子一字不差地學了出來,翠翠在另一邊聽見,登時不悅:「她什麼意思?咱們才示了好意,她倒盼著奶奶沒藥吃不成!」
周姨奶奶不是那樣的人。
她即便有了什麼翻臉不善的心思,也不會蠢到對著鈴子露出痕跡來。
蘭宜重新看向了那一包包藥材。
她這次看了很久。好像要將藥包上的每個褶皺都看清楚。
楊老爺突然的偃旗息鼓,楊文煦讓她去鄉下老宅的話,配藥的波折,一一在她眼前浮現,最終串到了周姨奶奶那似乎不經意的一句話上——
這藥,不吃也好。
這是周姨奶奶真實想表達的意思。
蘭宜的目光從驚異,思索,漸歸於平靜。
天色暗了又明。
這一夜,正房的人都沒有睡好。
翠翠一直忙到了半夜,天剛矇矇亮,又要起來,清點包袱,搬運裝車,抽空吃了兩口早食,又該預備蘭宜的藥,忙得腳不沾地。
「我來吧。」
蘭宜解開麻線,在昨天新配的藥包堆裡挑了挑,從中間取出來一包,展開,動作慢而穩當。
其實之前的藥還沒有吃完,但翠翠太忙了,沒想起來;也沒注意到蘭宜拿的那個紙包格外潦草一些;從她的角度,也看不見摻雜在各色藥材裡的些許粉末——那並不起眼,即使看見了,普通人也分辨不出那與藥材的碎屑有什麼差別。
她只是不大放心:「奶奶,還是我來吧?你歇著。」
「沒事。」
火爐和藥罐都是屋裡常備的,蘭宜慢慢地把那包藥材都倒進罐中,蓋上蓋子,抬頭笑道:「好了,我看著火。」
翠翠安心了,轉頭繼續去忙碌。
蘭宜望著她的背影,在心底嘆了口氣。
她對這世上唯一會為她的死難過的人感到抱歉,但不打算改變主意。
熬藥是個費時間的活,一個時辰以後,罐裡終於收束出了一小碗黑乎乎的藥汁,放至溫熱後,正是蘭宜慣常用藥的時間。
蘭宜拿起白瓷小勺,低頭一勺勺喝完。
然後她在鈴子努力的攙扶下站起來:「走吧。」
租好的馬車停在門外,裡面已經堆了不少東西,翠翠會安排,將裝鋪蓋的大包袱放在座位旁邊,給蘭宜提供一個柔軟的支撐。
除了楊老爺之外,家裡的人都出來送行。
楊文煦站在車邊,語氣堅定地承諾:「最多兩個月,我就去接你。」
蘭宜倚在車廂壁上看他。
修長的身形,俊逸的五官,似乎還是當年那個令她一眼鍾情的少年秀才。
有一個瞬間,她想問他知不知道……
隨即看見站在他身後側的姜姨娘,臉龐白潤,神態謹慎裡透出舒展。
蘭宜什麼也不想說了。
她甚至為自己的念頭失笑。她也就對著楊文煦笑了笑:「好。」
然後催促車伕快走。
城裡距老宅總有大半日的路程,車伕也不想耽擱,揚起馬鞭,輕輕抽了馬屁股一下,馬車就行駛起來。
行出去不多遠,蘭宜察覺到腹中傳來輕微的絞痛。
沒她想像中那麼可怕。
大概是不敢下太多劑量,也可能是對她這樣的病人,用不著做得太明顯。
馬車駛離楊家所在的街巷之後,蘭宜腹中的疼痛開始加劇。
一滴冷汗滑落鬢邊,她沒露聲色,左手手指陷進身邊的包袱裡,右手撩開了車窗上的小簾,吩咐跟在車旁的翠翠:「往東走。」
翠翠不明所以:「東邊不是出城的方向呀?」
蘭宜已經將車簾放下,翠翠一頭霧水,到底還是快走兩步,把話傳給了車伕。
馬車轉向,走進另一條街。
這條街接近城中心,這個辰光已經有了一些行人,聽著外面的聲響,蘭宜手指更深地陷進包袱裡,冷汗自額頭滾滾而下。
如果不是車上堆滿了東西,她一定已經滑落到了地上。哪怕是小鈴子在旁邊,也能輕易發現她的不對。
好在車上再擠不出來第二個人的位置,丫頭們只能跟車步行。
「奶奶,你想去哪兒?有什麼東西忘了買嗎?」翠翠在車外發問。
「……右轉。」
蘭宜已經不能回答她,咬緊了牙關,只擠出來兩個字。
這種程度的疼痛,意志上是可以忍耐的,但破敗的身子太不爭氣,一聲咳吐衝到喉間,她來不及拿帕子摀住,鮮血混著先前喝進去的藥汁嘔到裙子上,瞬間弄汙了一片。
……這死法有點難看。
蘭宜頭痛欲裂地想。
但不算壞事。
楊家想她死,她自己也不那麼想活,死亡是她必經的,最終的歸宿。
但她不會像楊老爺想的那樣,老實地、悄無聲息地、很容易被遮掩地死在荒涼的鄉下老宅!
她就要做梗在楊家的那根刺,死了都不會讓楊家安生,她要在楊文煦和沂王府之間種下無可彌補的罅隙,她要他斷了的那條青雲路再也別想接起來!
楊文煦真是個聰明人,他始終不正面去與沂王府有衝突交集,最大程度地淡化惡劣影響,如果不出意外,時間會如他所料地帶走一切。
但蘭宜沒有時間了。
她總覺得自己是活不長的。
她選擇將事情翻回明面上,用自己的命,打破楊文煦的盤算。
她要死在鬧市裡,要死得人人都知道,其實還有一個比鬧市更好的地點,那就是沂王府的硃紅大門前——
蘭宜模糊地笑了一下。
口鼻間皆是濃重的血腥味和灼燒感,她覺得自己的面目一定猙獰而瘋狂。
不是瘋子,想不出這種絕妙主意。
可惜隔了半個城的距離,她發作得太快,沒法趕過去。
馬車右轉進入的就是青州中心了,比之前那條街更加熱鬧,店舖林立,人來人往,小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嘔……呃!」
她放任了自己的痛苦,手腳痙攣掙扎間,將放置在腳邊的一個包袱踢向了前方,車伕正好勒了下馬,包袱順著力道從車簾滑溜了出去。
車簾猛地被掀開。
蘭宜以為是翠翠,她到底不想嚇著她,費盡力氣抑制了一下表情,誰知昏亂的視線內,出現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男子面孔。
蘭宜痛得失聲而愕然:「……」
「你中毒了。」
年輕男子卻十分果斷,不等蘭宜有什麼反應,忽然探身進來將她拖出,然後一把扛到肩上,往路邊的一家酒樓疾奔。
「啊——!」
翠翠遲到的尖叫在背後響起。
「拿水來!」
「煮綠豆湯!」
「拿烤焦的饅頭來!」
年輕男子接連發號施令,酒樓掌櫃見了他拍在桌上的腰牌,一個「不」字嚥回去,轉而飛快指揮起店裡的夥計來。
「快喝,快吐!」
啪啪,大掌拍在蘭宜背上。
「再喝,再吐!——哎呀,你怎麼吐血了,那丫頭,你發什麼愣,快去請大夫啊!」
茫然跟進來的翠翠發著抖狂奔而去。
「綠豆湯呢,好了沒有,快點送來!」
「大人,饅頭烤好了,這麼焦對嗎?」
「囉嗦,快拿來。喂,你快點吃,你這個吐法得護住胃。」
往蘭宜嘴裡懟。
蘭宜:「……」
她被塞了一嘴的饅頭渣,大半嗆在喉間,小半被迫嚥了下去,如被火灼的胃裡沒覺出什麼效用,整個人只覺得十分之痛苦。
她的思考能力已經被劇毒和劇痛奪走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死都死得這麼不清靜。
年輕男子的動作沒有停,還在不斷地給她塞饅頭渣,一時綠豆湯來了,又灌她喝,持續催吐。
蘭宜如果說得出話,一定會讓他別管了,她不想活,不想遭罪。
可惜她說不出來。
之後,似乎是大夫來了,翠翠在大哭,酒樓裡外聚了許多圍觀人群,嘈嘈雜雜,影影倬倬,蘭宜漸漸分不清楚自己是醒著還是昏倒,也不知仍在人間還是歸了地府……
不知過去了多久。
眼前有一架燈。
是她沒見過的堂皇樣式,立在地上,紫檀木架,雕漆為框,外鑲琉璃,類似的燈器直到五六年後,楊文煦以帝師入閣,才會在楊家出現,似乎也及不上眼前燈的優雅華貴。
不是楊家,也不是酒樓,那是地府嗎?
她白被折騰了一遭,還是死了?
倒沒什麼不好,她早該來了。
蘭宜下意識想轉動腦袋,將身處周遭打量得清楚一些,卻發現自己虛弱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您醒了。」
身側有柔和的女子聲音響起,蘭宜才發現原來暗處無聲無息地立著一個人,不及看清模樣,女子說完話後,已經出去了。
門扉聲開又合,另一個重一些的腳步聲踏進來。
身量高大,肩膀寬闊,行走逼近間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閻王嗎?
蘭宜糊里糊塗地想。
她的腦子也還動不起來,從裡到外都是遲鈍的。
男人走近了紫檀燈架,走進了燈光裡,冷峻的面容終於顯露出來。
蘭宜瞳仁猛地一縮。
不是閻王。
是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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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蘭宜寧可出現在面前的是閻王。
那麼這一切還好理解一些。
但她決定不了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沂王走近,到了床前,投下冷淡目光。
蘭宜:「……」
她有一點僵硬,也有一點糊塗的心虛。
沂王知道她想再次算計他,死在他的大門前了?
不可能罷。
她又沒成功,只是想一想罷了。
「王爺,孟醫正來了。」
先前的女子聲音在門邊響起,隨後一個慈眉善目老大夫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孟醫正向沂王行禮後,給蘭宜看診。
望聞切的流程走過,來到了「問」的環節。
「小夫人還有欲嘔及腹痛之感嗎?」孟醫正和藹發問。
……小夫人是什麼古怪的稱呼。
蘭宜覺得不喜,但是沒法反對,也回答不了孟醫正的問題——喉間像被火燒過,吞口水都灼痛,不支援她發出任何聲音。
她沉默地努力了好一會兒,終於在枕上微微地點了下頭,又搖了一下。
不想吐了,腹痛依然,不過不像有把利刃插在裡面攪動那般嚴重了。
蘭宜傳達不出其中差異,孟醫正自己領悟了:「看來毒素差不多都清出來了。三郎發現得及時,處置也還算得當。」
三郎是誰?
救她的年輕男子嗎?孟醫正稱排行而不呼名,聽起來像是親近的子侄一類。
那就怪不得「三郎」有那一系列手段了,原是家學淵源。
但又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對了,自仰天觀後,沂王應該就派人監視起了楊家,之前還抓走過周姨奶奶丫頭的所謂「親戚」。
蘭宜的思考到此為止,再多,她實在沒有力氣想了。
「王爺,」孟醫正思索片刻,轉身向沂王稟報,用詞小心,「這位小夫人的砒霜之毒已解,但身有沉痾,經此一劫,身子骨更加虛弱,能否活命調養過來,老夫也沒有把握,須得先用幾劑藥試試。」
沂王低沉開口:「嗯。你用藥吧。」
孟醫正拱手退下去了。
沂王再看了蘭宜一眼。
是漫不經心的一掃,卻又蘊了深沉冷酷的情緒,因為一立一臥的姿勢原因,更加彰顯居上位者的尊貴與壓迫感。
蘭宜垂下眼睫,避開了對視。
她隱隱覺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仰天觀那日也沒有這樣重的形於外的周身寒意。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又要讓人救她,他這樣的脾性,並不像會發什麼多餘善心。
蘭宜畏懼有一點,更多的是尷尬,她將自己的死計劃得好好的,她死之後,人間再多紛擾自與她無關,誰知跳出來這個變數,她沒想過會再見沂王,要是能動,她一定站起來就走了,偏偏又動不了。
沂王轉身走了。
蘭宜鬆了口氣。
門邊卻又傳來對答:「王爺,楊文煦還等在門外,說要接妻子回家。」
「荒唐,尋本王要什麼人。」沂王聲音不悅,「他妻子為他殘害,已然毒發身亡,叫他回家辦喪事去。」
蘭宜:「……」
她懷疑自己傷病過重,出現了幻聽。
到底誰荒唐?
門外沒了聲響,腳步聲遠去。
蘭宜呆愣地躺著,本就混沌的腦袋更加空白了。
唯一的好訊息是,不知是睡是昏的一夜過去,翠翠和鈴子兩個眼圈腫腫的丫頭回到了她的身邊。
「奶奶,嗚嗚……」翠翠的眼淚本來乾了,被侍女領著,進來一見了蘭宜,又淌了兩串下來,「奶奶這麼好的人,為什麼,嗚嗚……為什麼啊……」
小鈴子也眼淚汪汪的。
蘭宜說不出話,只能以眼神寬慰她們。
她這個樣子大約太悽慘了,翠翠頓時嗚咽得倒不過氣。
這時,從昨天起一直守在此處的那個女子過來了,蘭宜才看清她也是侍女裝扮,年輕要長一些,長相秀麗和氣,手裡端了碗藥。
「夫人,您該吃藥了。」
翠翠熟這個,忙胡亂把眼淚抹了,上前接過藥碗:「我來。」
她舀了一勺,輕輕吹涼,快喂到蘭宜唇邊時,忽然又遲疑了。
年長侍女十分善解人意,微笑道:「這是孟醫正才開的方子,親手抓的藥,看著小徒弟熬出來的。」
翠翠方放了心,哽咽著「嗯」了一聲,餵給蘭宜。
因為蘭宜喉嚨受損的原因,這碗藥比往常花費了數倍的時間,足足一炷香才喂完了。
翠翠在這個過程裡平復了情緒,把空碗交還給侍女後,向她道謝並搭話:「姐姐,麻煩你照顧我們奶奶了,請問姐姐怎麼稱呼?」
「見素。」侍女輕聲應答。
見素抱樸。
蘭宜直覺想到。
出自《老子》,沂王倒真不愧有向道之名,府中的侍女不是紅綠鶯燕,而是這樣的名字。
見素沒有出屋,只將空碗遞向簾外,自有人接了過去,配合流暢而安靜。
翠翠聲音不由也小了點:「見素姐姐,你有事的話只管去忙,我們在這裡伺候奶奶就好。」
「我沒有旁的事,」見素溫和道,「王爺吩咐我守在此處,你們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告訴我。」
翠翠沒什麼需要,但有一肚子問題,試探著問了兩個,比如沂王為什麼會巧合地派人相救,再如她們不便呆在沂王府裡,稍後能不能離開,見素都答了,卻和沒答也差不多:「王爺的心思,我不能揣測。你們安心在此,王爺自有安排。」
翠翠:「……哦。」
她一向是風風火火,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但見素通身的規矩氣派比她見過的一些官家太太還大,硬是把她震懾住了。
而稍後服侍起蘭宜換衣擦身時,見素的動作又輕柔仔細,一絲不苟,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翠翠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一邊做一邊不安。
她自然願意相信自家奶奶,仰天觀上發生的事,蘭宜說是誤會,那就是誤會,可沂王府這個樣子……有點奇怪。
或許王府的規矩就是如此,沂王的心地也就是善良,她們就是碰上好人了。
這一天就在翠翠的自我說服中過去了,沂王一直沒有出現,翠翠的心反而安定了點,沂王那樣的身份,本就沒道理來探望蘭宜,也不方便。
「奶奶,等你好點了,我們就回去讓大爺做主。」翠翠趴在床邊嘀咕,「這次一定不能放過姜姨娘,她敢給奶奶的藥裡下毒,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大爺再偏心,也不該護著她了。」
在翠翠心裡,藥是姜姨娘讓人去配的,姜姨娘又一向與自家不對付,那她當然就是兇手了。
蘭宜知道不是。
姜茹除非突然得了失心瘋,才會起意毒死她,不僅僅是利益的問題,這種手段本身,也激烈得沒有必要。
她相信楊文煦也知道。
所以他一定會護的。
不過,護著的未必是姜姨娘。
這不是因為姜姨娘對她下了毒,相反,因為下毒的人不是姜姨娘。
蘭宜在一刻不停的疼痛中找到了一絲趣味。
楊家現在的局面,一定很精彩吧。
**
楊家。
楊老爺拖拖拉拉地走進了家門。
楊文煦跟在他身後。
他是楊文煦親自從趙家請回來的。
楊老爺並不想走,他以做客為名,在趙家已經呆了一天半了,趙老爺倒是願意繼續招待他,怎奈楊文煦找上門來,人家父子至親,趙老爺沒有多話的餘地,只得依依不捨地把楊老爺送了出來。
一進家門,楊老爺就昂著頭道:「我累了,歇息去了。」
楊文煦盯著他的背影,目光冰冷:「那包藥和蘭宜現在都在沂王府裡,父親還要裝傻不知嗎?」
楊老爺驚訝地轉過頭來——他當然知道,就是知道,才嚇得撒腿躲到了趙家,把爛攤子丟給了兒子。
他嘴上絕不會承認:「什麼?怎麼又和王府瓜葛上了?我就說陸氏不守婦道!」
楊文煦閉了一下眼。
他簡直無法忍受楊老爺的愚蠢。可他不得不忍受,因為這是他的父親,給予他血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擺脫不了也替換不掉的人。
楊老爺沒能如願休息,在兒子的逼迫下來到柴房,見到了楊升。
楊升情狀十分悽慘,不但被捆成了粽子樣,還又捱了一頓結實的板子,這回是貨真價實地奄奄一息了。
楊老爺瞳孔緊縮。
楊文煦冷道:「楊升已經都招了。」
查這樣的案子對他根本不費力氣,砒霜是劇毒,發作起來很快,問題必然出在蘭宜出門之前的飲食上,一條線扒下去,姜姨娘所派小廝歸途中與楊老爺有過的接觸,楊升的所為,半日之內就清清楚楚。
「他招了——啊,」楊老爺表情慢慢恢復正常,「原來是他下的毒手,那就把他按家法處置了吧。再去把陸氏接回來,她住到人家府裡,像什麼樣子,若有廉恥,自己該早回來了才是。」
楊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吃力地望向柴房門口高高在上的楊老爺:「老爺,你怎麼能這樣說——」
又向楊文煦哀求,「大爺,真的不是我,我與大奶奶無冤無仇,怎會害她,是老爺吩咐我去買的東西,讓我尋機下給大奶奶,但我沒敢從命,後面的事我都不知道啊!」
楊文煦知道他沒說謊,並不寬容:「你知道有這樣的事,就該來報與我,私自隱瞞,釀下禍端,有何冤枉之處。」
楊升嘴裡發苦,想說他不敢得罪楊老爺,再一想,又何必他說,楊文煦文曲星一般的人物,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分明是父子間不好做對頭,安心拿他當了替罪羊。
楊老爺精神起來了:「就是,都怪你這奴才不好,你要是賢良一些,懂得,嗯,規勸老爺,老爺也不會犯這個糊塗。」
這話過於無恥,楊文煦都聽不下去:「父親!」
鬧出了這麼大亂子,滿城都在傳說楊家長媳當街毒發吐血之事,楊老爺也不是不心虛的,現下被兒子逼了回來,急於乘機了結此事,道:「好了,就是楊升的錯,把他處置了就行了。」又轉向楊升,目光飄忽了一下,然後語重心長,「你安心去吧,老爺記著你的付出,會多看顧你家裡的。」
楊升絕望伏地。他要楊老爺看顧什麼家裡?他就沒活夠!
「哪有這般容易。」楊文煦皺眉。
蘭宜被沂王府救了去,註定事情無法私了,一個楊升交待不過去,如楊升自己所說,他都沒有動機,怎麼會犯以奴害主的凌遲大罪?
楊升從絕境裡窺出一線生機,忙又抬起頭來。
楊老爺眼珠一轉:「藥不是姜氏讓人去配的嗎?她跟你媳婦一向也不對付,就說是她乾的。」
楊文煦沒有說話。
楊老爺都能想到的主意,他怎麼會想不到。
「你要是心疼姜氏,捨不得她送命,那等陸氏回來,讓陸氏原諒她不就好了。」楊老爺蠻有道理,「苦主不追究,外人再說又怎麼樣。」
這是最省力損失最小的處理辦法,只是——
楊文煦心底生出一點懷疑,蘭宜還能回來嗎。
沂王府的出現太奇怪了,把人接到府裡的舉動也太不避嫌疑,與先前的滿城大索對比顯得矛盾。
他去接人,告訴他人沒了,他一點都不相信,真的沒了,他就不會接不出來,沂王府扣著屍體有什麼用。
他少有地生出一絲恐慌,是對於事情脫離掌控的不確定,也是預感將要失去什麼的不安。
楊老爺一心只想開脫自己,不像兒子想那麼深,急著又道:「你是不是怕陸氏有氣不肯?那也容易,她跟沂王那些事,咱們也不追究了,這總行了吧。」
這完全是混賬話,楊文煦不得不分神怒道:「父親不要胡說!這都是你做下的錯事,蘭宜對你從無不恭,父親為小利竟生謀害之心,才使得家宅不安!」
「爹也是為了你好,」楊老爺氣虛地哼哼著,「你見過就知道了,趙家那個小女兒當真花容月貌,趙老爺也一心看中了你——」
「我絕不會娶趙家女兒。」楊文煦語氣決然,「他家風氣如此,絕非良善之輩,從今往後,都不必再與他家往來。」
楊老爺急忙辯解:「煦兒,你誤會了,趙老爺不知這事,我與他約定的只是你媳婦病逝後——」
「即便原來不知,昨日事發之後,也該有數了。」楊文煦冷冰冰地道,「仍然收留父親,可見是見利忘義,無情無恥之人。」
「……」
他罵得這麼狠,楊老爺一時無話可說了,疑心兒子藉此罵他,又不好問的,問了白白撿罵。
楊升瞅見個空當,活命心切,忙費力地插話道:「老爺,大爺,就算大奶奶回來同意,姜姨娘不一定願意吶。」
謀害主母的罪名不是好背的,姜姨娘又不傻,怎會認這口鍋?許再好的條件也難得她點頭。
一聽這話,楊文煦尚未表態,楊老爺的胸脯先挺起來了:「哼,有她說話的份?陸氏身子這麼差,生養不出來,一大半都是她氣的!也不算冤枉她。」
說完討好地問楊文煦,「煦兒,你說對吧?」聲音又小了點,「不管怎麼樣,你總不能大義滅親滅到親爹頭上吧。」
楊文煦沉默著,遲遲沒有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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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跨院內。
姜姨娘有些心神不寧。
長女楊慧撒著嬌來問她:「姨娘,爹爹呢?兩天沒有見到爹爹了,我想爹爹。」
姜姨娘勉強露出笑意:「你爹爹忙,乖,你自己玩去吧。」
楊慧有點不樂意:「家裡沒什麼好玩的,又不能出門。」
她年紀還小,感覺得到家裡氣氛的不對勁,但不懂往心裡去,也不知憂愁。童言無忌地又問:「姨娘,我聽見周媽媽和人議論,說不知道母親的藥是不是姨娘下的,這是什麼意思?母親的病總也沒好,她一直在吃藥呀。」
姜姨娘一個激靈。周媽媽是幼子睿哥兒的乳母,是她這邊的自己人。
自己人都有這樣的揣測——別人呢?
楊文煦兩天沒有來,早出晚歸,回來了都直接歇在前院,連二門都沒有踏足,他是不是也疑心了她?
但她真的沒有!
姜姨娘覺得自己冤極了。
後宅有後宅的法子,贏男人的心靠的是水磨工夫,殺人害命她從未想過,太喪心病狂了,她自認不是那樣的人。
哄了幾句打發走了女兒,姜姨娘坐不住了,覺得得做點什麼,還沒想定時,丫頭在門邊行禮:「大爺來了。」
姜姨娘一喜,忙走過去相迎。
楊文煦進門,先攆丫頭:「出去。」
丫頭走了,姜姨娘見著來勢不妙,心中一緊,也顧不得什麼了,連忙道:「大爺,我沒有——」
她沒有迂迴,因為實在覺得自己清清白白,無需畏懼。
楊文煦像是心有靈犀,截斷道:「我知道。」
姜姨娘的心緩緩地又落下去了。
她安心而感激,果然,她沒有錯付,她選的夫主連早已疏遠的正房都能寬待有加,又怎麼會為幾句小人言語就冤枉了她。
楊文煦在主位坐下,姜姨娘奉上茶來,楊文煦沒有喝,姜姨娘以為他是為家中接連多事煩惱,琢磨著言語溫柔安慰:「大爺,事情再難,總有解決的辦法,大爺不是已經查出是楊升去買的那要命東西嗎?就將他嚴懲一番,再想法子把大奶奶接回來就好了。」
她自為善解人意,楊升背後是楊老爺之事她當然知道,但提也不提,填楊升的一條命就夠了,不傷和氣。
茶盞就放在手邊,觸之溫熱,楊文煦移開手掌,迴避開來。與此同時他下了決心,直視著姜姨娘道:「不夠。」
姜姨娘幫著想主意:「對,還有那個去配藥的小子,他也有份。」
楊文煦仍然道:「不夠。」
「……」姜姨娘一腔的溫情悠盪著冷了下去,她意識到了什麼,只是不肯相信。
楊文煦的話打破了她的幻想:「茹娘,你委屈一點,去鄉下吧。」
鄉下原來是陸蘭宜的去處。
姜姨娘渾身冰涼地想,怎麼繞了一圈,會變成了她。
她不想去,去容易,頂了這樣的罪名去,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回來時楊文煦身邊若有了別人——這簡直是一定的,正妻尚在,趙家那個不要臉的小女兒已經盯上了這個位置,何況她一個妾,那時她又怎麼辦?
「是老爺——」頂著楊文煦忽然嚴厲起來的眼神,姜姨娘不甘心地說了下去,「是老爺給奶奶下的毒啊,老爺不滿奶奶敗壞門風,要清理門戶,咬定這一點,這件事傷不了老爺的。」
一樣的事情,放在楊升身上要凌遲,放到姜姨娘頭上得償命,而真正的兇手楊老爺反而不一定要付出多重代價,因為他是楊家家主,有天然的掌家權力,若在鄉下地方,抓住姦情直接雙雙拖去浸豬籠淹死都是有的,官府一般也不管。
砰。
是楊文煦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姜姨娘嚇了一跳,就聽楊文煦逼問她:「然後天下傳言我的妻子孝期出牆,我的父親下毒殺親嗎?!」
姜姨娘:「……」
她張口結舌,楊文煦這是動了真怒,做他的妾室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見他失態至此。
「但大奶奶沒有……」她慌亂著辯解。
「所以父親就是冤殺了兒媳。」楊文煦道。
姜姨娘再說不出話了。
這是一個死局,楊文煦是清貴翰林,不涉實務,這一階段最重要的是養氣養望,他家中這麼一大團亂象,還怎麼清得起來,又怎麼貴得起來?
他因為母孝已經耽誤三年,失去了近在咫尺的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位置,孝期又出這麼多事,之後憑什麼再重新爭取御前禁中的職位。
「茹娘,我知道委屈了你。」
楊文煦控制著放緩了聲音,將上面那些道理一一說著,姜姨娘越聽越失魂落魄,她試圖再為自己辯白一二,但楊文煦語句不停,根本不給她插嘴的機會,於是姜姨娘明白,這是定了主意,改不了了。
而她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反抗不了。
在楊家生活這麼多年,後宅這塊方寸之地,她已然稱心如意,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與楊文煦的前程擺到一桿稱上,而她驀然發現,自己的份量是如此輕飄,不堪一擊。
楊文煦末了道:「你放心,孝滿回京之前,我一定會去接你的。」
姜姨娘茫茫然地想,這句話很熟悉,陸蘭宜出門前,他也是這樣許諾的。
這難道就是現世報嗎。
陸蘭宜——
她還活著嗎?
姜姨娘一肚皮的苦悶鬱氣,恨不得在口中吶喊出來:如果已經化為冤鬼,為什麼不看準了報應,這次明明不是她啊!
**
蘭宜還活著。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在沂王府上已住了半個月。
這半月內,她的神智沉浮在清醒與渾噩之間,大半時間都是後者,一度病情反覆到吃不下藥也認不出人,眼睛有時睜著,目光定定的,翠翠與她說話,才發現她其實不知人事。
翠翠傷心得躲到角落裡大哭一場,哭完再也不向見素提要回家的事了,沂王府裡,隨傳隨到的良醫和任意取用的好藥才吊住了蘭宜的一口氣,要是走了,只怕不等到楊家門口人就沒了。
至於沂王府為什麼這麼善心大發,翠翠不知道也不想管了,人活著才要考慮這些,在此之前,先活著。
沂王府撥給她們的是位於王府東北角的一處院落,屋舍坐北朝南,正房耳房廂房共十來間,十分寬敞,只是少有人至,這麼多天以來,除了孟醫正之外,翠翠只見過見素和另一個與見素輪值的叫做抱樸的侍女。
院中植有兩株生長茂盛的梔子花樹,時近端午,正是花期,油綠的葉子裡爆開一朵朵潔白的花朵,花朵使勁盛放,將整座庭院都籠在素雅幽淨的香氣裡。
彷彿受了這生命力的感染,蘭宜在香氣裡終於開始好轉了。
這一日,甚至能在丫頭的攙扶下到屋外的軟榻上靠坐一會了。
「這花真香。」
望著滿樹的花,蘭宜慢慢道。
她有恍如隔世之感。
「是啊。」翠翠傻笑。她是高興的。
鈴子在花樹下仰頭,聲音清脆地道:「我摘一朵給奶奶插在頭上。」
蘭宜微笑想要拒絕,鈴子動作快,已經揪了一朵跑過來,到跟前愣住了,因為蘭宜沒有梳髻,她插不上去。
「給我吧。」蘭宜伸手接了過去。
靜靜又坐了一會,蘭宜覺得精神尚好,向侍立在一旁的見素道:「我要見王爺,勞你去稟報一聲。
翠翠不笑了。她有點緊張。
蘭宜面色如常,她算受了沂王府的恩惠,但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一直在王府住下去。
總要有個說法的。
見素遲疑片刻,她是王府的人,並不需要聽蘭宜的調派,但不知為何,她沒有像敷衍翠翠一樣敷衍蘭宜,行禮道:「是。」
見素去了,有一會功夫沒有回來,翠翠忐忑起來:「奶奶——」
她開了口,又不知該說什麼,一直被限制在這裡,她連院門都沒有出過,院門之外的王府風景,王府之外的青州現狀,她一無所知,好像與世隔絕了一樣。
蘭宜望著手裡的花出神。
她也不知道將要面對什麼。
只能確定沂王不會要她們的命。不然,就不用費這麼大力氣救她了。
算起來在沂王府度日倒是難得的清靜,人在生死兩可之間,不會想到楊家,也不會想到陸家,沒有人來打擾,所需做的僅餘吃藥一事,她自我感覺能好起來,與這種空靈放鬆的精神狀態有很大關係。
蘭宜抬起頭來。
可能是一院的花太香了,也可能是曬在身上的陽光太溫暖,所見的一切明亮而美好,蘭宜有點覺得,活下去,也許不是一個糟糕的選擇。
那些誰是誰非,恩仇報應,楊家現狀如何,她已經不那麼想知道了,楊文煦,姜茹,楊老爺,甚至包括陸老爺,就讓他們都留在前塵裡,留在上一世,而她要試著往前走一走。
「翠翠。」她道,「回去以後,我要和楊文煦和離。」
翠翠滿心的忐忑都嚇飛了:「——啊?!」
「啊,這——」
她持續結巴,蘭宜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嘴角噙一抹笑意,沒有血色的面容與手裡的梔子花相映照,人比花更易碎。
想到楊家那些人,那些事,翠翠一狠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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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翠翠答應歸答應,顧慮少不了,蘭宜想要和離,從此離開楊家,對她們今後的生活影響太大了。
「奶奶,老爺不會同意的。」翠翠提醒。
蘭宜慢悠悠地答:「他不在青州。」
陸老爺帶著一家都跑了,沒確定風向前,他不會回來,也阻止不了她。
翠翠又道:「大爺只怕也不會同意。」
正經人家很少會出夫妻義絕的事,鬧得再凶,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裡,還算一家人,到和離這步就不一樣了,從情義上來說不可挽回,而雙方的名聲也多少要遭受損失。
蘭宜轉著手裡的花,漫不經心:「那他的家裡就會更亂。」
翠翠沒聽懂:「啊?」
她沒有機會再問,因為見素回來推開了虛掩的院門,而後沒有進來,先退到了一邊。
沂王走了進來。
他一身灰衣,頭髮全部束起,額頭寬闊,面目輪廓如刀刻般分明,雖然俊美,但與人的第一感覺總是那股逼人的氣勢,尤其大步走來時,唬得翠翠把嘴巴閉緊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蘭宜支撐起來,想要下榻行禮。翠翠連忙攙扶。
沂王已經走到近前,冷眼看著她們忙活。
蘭宜覺得他似在觀察什麼,但不確定也無暇他顧,她的身子仍然虛弱,行禮的一套動作已經讓她微微地出了汗。
「起來吧。」等她行完禮,沂王才開了口。
蘭宜不能久立,考慮到接下來得有一番談話,她打算坐回軟榻上去,先告個罪:「民婦體弱,請王爺見諒——」
「你準備一下,明日楊文煦會來與你簽和離文書。」
咚。
蘭宜直接跌坐下去,幸虧榻上鋪了兩層軟毯,又有靠背,不然她得栽倒過去。
翠翠僵著雙手,張著嘴,也傻了。
這叫什麼事兒啊?
沂王會神機妙算嗎?
蘭宜一時也回不過神,世上哪有這樣巧合離奇的事。
不過她知道沂王為什麼要先觀察她一下了,這是怕把她嚇得病發。
定了定神,她問:「——楊文煦為什麼要與我和離?」
她瞭解楊文煦,他絕不會主動自願地提出這一點,這不是因為對她還有多少夫妻情分,而是他不允許自己的人生出現汙點。
他的妻子可以死在楊家,他可以多年如一日地懷念她,但不能走出楊家,以一種背棄他的方式活下去。
在她自己的預案裡,她是做好了準備的,楊文煦不肯放她,那不要緊,她就繼續與他作對,姜姨娘,楊老爺,他與他的這些至親都別想安生。
沒想到,完全沒用上。
沂王對她的問題皺了皺眉:「你不和離,等著回去被病亡嗎?不要犯糊塗。」
他帶了點教訓口吻,大約是身份使然,顯得不容人違逆。但又確實是好意。
這好意來得全無出處,只令人心驚。
蘭宜忍住了詢問,不論沂王意欲何為,若能借他的手先離開楊家,不失為一個破局辦法,至於下一步,到時再說。
「楊家出了什麼事?」她轉而問。
楊家一定出事了,不小,不止一件,到楊文煦無法應付的程度。
沂王又皺了皺眉。
他看上去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脾氣很不怎麼樣,這回索性沒搭理蘭宜,而是轉身道:「去把孟三叫來。」
守在門邊的見素福身聽令去了。
蘭宜聽孟三這個名字像那日救她的年輕男子,不知忽然叫他來做什麼,見沂王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人在屋簷下,不能冒觸怒他的風險,只得安靜等待。
沒等多久,孟三來了。
果然是那年輕男子,拱手向沂王行禮:「王爺傳召屬下,不知何事?」
沂王抬一抬下巴:「楊家這陣子的事,你說。」
「是。」年輕男子孟三立即應聲,蘭宜不知是不是自己久病眼花,覺得他還精神抖擻了一下——
「楊家最近可熱鬧啦!」孟三聲音清朗,「他們家的姨娘——年輕姓姜的那個,被送到鄉下去了,罪名是毒害主母。」
這在蘭宜意料之中,事掩不住,那只有姜姨娘背,姜姨娘曾給她使過那麼多絆子毫髮無傷,結果倒在這件無辜的事上,也是諷刺。
「楊老爺和趙老爺打了一架——」
翠翠瞪圓了眼,忍住到嘴邊的「為什麼」,豎直耳朵繼續聽。
孟三盡職解說:「趙老爺和楊老爺有約定,要把小女兒給楊老爺做新兒媳,你們家那姨娘挺厲害的,知道這事,臨走前把風聲散了出去。趙家小女兒名聲壞了,在家鬧著要上吊,趙老爺就到楊家要說法,楊老爺聲稱病了,不能見他,楊文煦出來,在門前與他說,所謂婚約子虛烏有,而兩家瓜田李下,不能不避嫌,以後就不再往來。趙老爺氣走了,楊文煦又讓人把他之前送給楊老爺的禮物都退還回去。」
蘭宜:「……」
這還真是夠熱鬧的。
孟三繪聲繪色:「趙老爺可生氣啦,前兩天在大街上終於遇見楊老爺,就扯著他吵鬧起來,楊老爺覺得東西都還了,不欠他什麼,不肯相讓,兩個人越吵越凶,動起手來,你一拳我一腳的,越打火氣越大,後來,趙老爺用力推了楊老爺一把,楊老爺摔了一跤,頭磕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就爬不起來了,下人把他揹回家去,請了大夫來看,說卒中偏癱了。」
「……」翠翠目瞪口呆,好一會後才想起來狠狠道:「報應!」
她已經從蘭宜口中得知了下毒的未必是姜姨娘——蘭宜偶爾清醒時說的,交待後事的意思,而孟三說的這些是連蘭宜也不知道的,無疑佐證了楊老爺才是真兇。
蘭宜笑了笑。
她想過楊家的情形精彩,沒想到這麼精彩。
只不知楊文煦為何因此要與她和離,兩者之間,還缺了一根最重要的線。
蘭宜又想了想,趙家在青州家業不小,不然楊老爺也看不上他,能做大戶掌家人,能通過仰天觀一事結交上楊老爺並窺知楊家內情,果斷下注博貴婿提升自家門檻,趙老爺眼光和魄力都不缺;而楊老爺又是個什麼人呢,無信義,無頭腦,無手段,一切都還停留在鄉間田頭的一個老農。
這樣的人,趙老爺不可能聽信他的口頭空話,就一門心思地討好,最終賠了夫人又折兵。
蘭宜得到了答案。
她先問:「趙老爺求到了王爺門上?」
她有把握,必然如此。
楊老爺再混賬,也是楊文煦的親爹,親爹當街讓人毆成了半癱,楊文煦不可能不追究。
青州城內,能壓住楊文煦報復同時又與楊文煦有「過節」可以統一戰線的,非沂王莫屬。
趙老爺病急亂投醫也得來試試。
沂王終於看了她一眼,點了下頭。
蘭宜又問:「他手裡是不是有楊老爺的把柄,比如字據一類?」
沂王開口:「是一封婚書。」
孟三興致勃勃地接話:「正好是我當值接過來的,楊老爺那字真醜,趙老爺說,是他寫了,楊老爺照著一筆一筆描出來的,真難為他了,也沒描明白,趙老爺只好又讓他按了個手印。」
楊文煦與趙家小女兒的婚書。
在蘭宜尚在的時候。
這封婚書倘若流傳出去,就是一件絕大醜聞。
殺傷力甚至強過楊老爺毒殺兒媳——後者還可以扯清理門戶,還可以拉下人頂罪,婚書上有楊老爺親筆簽的歪歪扭扭的三個字,有他通紅的手印,無處推卸,無可抵賴。
只要蘭宜活著,哪怕她只剩一天壽命,這封婚書就不能現於人前。
除非蘭宜已不是楊家媳。
蘭宜輕輕吁了口氣。
真不愧是楊老爺。
為了錢,居然能給人留下這樣的鐵證。
她現在知道自己「心想事成」的原因了。
她依然不知道的是,沂王插手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她實在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可讓人圖謀的。
「楊文煦明天來,你願意見他就見,不願意見就不見。」沂王已經開始安排起來,「讓見素去拿和離文契,你簽了,拿出去一份給他就行了。」
蘭宜:「……哦。」
她不知該回應什麼,沂王行事為人都與她完全不同,她一路以命相搏,沂王一路碾壓別人的命,做什麼都大開大合,說抓人就抓人,壓著夫妻和離這樣的事也理直氣壯,別人要依存王法,他透著一股我就是「王法」的霸道。
他倒確實是青州的王。
蘭宜把滿心疑惑壓回心裡,決定等明日再說。
明日過去,她就是自由身了。
事情要一件一件解決,這件事絕不能出岔子。
見她沒有異議,沂王面露滿意之色,未再停留,帶著孟三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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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蘭宜考慮了一晚以後,決定不經見素之手,她自己見楊文煦一面。
不是對他還有什麼留戀,而是一種很不善良的、錦衣不夜行的心態。
如有可能,她連楊老爺都有興趣見一見。
蘭宜意識到她人雖活了過來,但心並沒有,胸腔裡褪去了怨毒,留下的不是安寧平靜,而是一片空蕩。
這使得她不對自己的所為有絲毫後悔,不對與楊文煦的會面有任何畏懼,甚至對於行事強橫目的不明關係尷尬的沂王,她也沒多當回事。
雖然他威嚴隆重,令人見之生畏,她也有點不能例外,不過克服一下就好了。
丫頭們都仍很怕他。
晨起等待的間隙裡,翠翠向她請教這個克服的訣竅。
蘭宜頓了一下道:「王爺也是人嘛。」
這是尋的藉口,因為真實的理由不便說出,雖然她的重生改變了一些事,但應該影響不到天下大局,那件在未來會發生的變故,遲早還是會發生的。
主僕閒話的辰光中,外面來報,楊文煦到了。
蘭宜被抬去相見。沂王府太大了,她的身體還不足以讓她步行去會客的地方。
蘭宜到了以後發現,這實在是一場有點詭異的夫妻會面。
除翠翠外,見素抱樸兩個王府侍女也一同跟來了,立在她身後,名為服侍,形同監視。
會客堂外另有四名護衛,分列兩排,目不斜視,一動不動,卻存在感強大。
蘭宜:「……」
她覺得不大對勁。
楊文煦是文人,很要體面的那種,難道還怕他情緒失控做出什麼傷人的事不成。
就算會,也不關沂王的事,這裡是沂王的地盤不錯,但她跟楊文煦在名分上還是夫妻,在她和楊文煦之間,沂王才是外人。
沂王自己好像沒有這個自覺,他佔地盤,把她一塊佔進去了。
蘭宜此前從未往這個方向想過,儘管她與沂王發生過一點什麼,但如同她向翠翠說的,她確實也就當那是個誤會,她這樣的年紀,又是這樣的身體,與世上的風月都該毫不相干了。
而沂王的身份,品貌,他就算動了念頭也絕不至於動到她身上來。
蘭宜覺得自己的臉色應該不太好看,好在她發現對面楊文煦的臉色更難看。
不但難看,而且憔悴。
蘭宜養病的日子裡,楊家一直在不停地出變故,他勉強支撐到末後,迎來了最大的一個變故。
沂王府的人帶著他和趙家小女兒的婚書,要他去沂王府和蘭宜和離。
這真是無法形容的荒謬!
楊文煦腦子嗡嗡地響,連夜失眠,卻連個責怪的人都找不到:父親已經癱在床上,嘴歪眼斜,說不出話,大夫完全不確定日後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姜姨娘依他的意思頂罪受罰去了鄉下,就算把她叫回來,追加懲處也於事無補;情知失手大事不妙的趙老爺投靠了沂王府……
他坐困愁城。
他這陣子過得很不順心。
蘭宜得出了結論。
這就好。
她安心了,遭的罪值了,雖然已經習慣病痛,並不代表她喜歡痛苦。
楊文煦的目光望過來,他有許多問題,是他這陣子夜不能寐日不能解的,但周圍又有很多雙眼睛,在他和蘭宜之間劃下無形鴻溝,令他不能直抒胸臆。
他只能問:「你在沂王府——怎麼回事?」
蘭宜笑了。
「大爺問我嗎?」她反問,「我不知道。我才醒過來,王府與你是怎樣說的?」
楊文煦低聲道:「說你過世了。」
他不信,但沒有辦法,他進不來沂王府,隨後楊家一連串事發,他也顧不上了。
「前日,又說你還活著,讓我來——」他哽住,這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是難以啟齒的話語。
「你跟我回去。」他上前一步,伸手來拉,「你是我的妻子,結髮八年,旁人不能拆散我們。」
蘭宜目光冷了下去。
他們沒有第八年。
第七年末,她就死了。
活下來的是個沒有心肝的厲鬼。
「回去再死一次嗎?」她有所深意地問。
楊文煦快要觸到她的手頹然下落。
準備上前的見素退了回去。
「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了!」他堅持道,「父親——他不能再犯糊塗了。」
「犯糊塗?」蘭宜重複。
真有意思,楊老爺差點毒死她,謀殺之罪,僅僅如此而已。
楊文煦懇切地道:「父親已經病倒在床,吃飯喝水都要人服侍,你回去,看一看他就知道了。他也後悔極了。」
「後悔沒有毒死我嗎?」
楊文煦:「……」
蘭宜沒再多說,掰扯這些沒有意義,楊老爺自作自受,偏癱就是他的下場和代價了,楊文煦不可能再追究親父什麼。
「你和趙家女的婚書在沂王手上,我和你回去,你不擔心嗎?」她換了個問題。
楊文煦對此沒有猶豫,他拿定了主意來的:「我不知沂王到底想幹什麼,他若要公開,就由他公開罷。我楊文煦不是賣妻求榮之人。」
翠翠忍不住動容。
蘭宜低笑了一聲:「呵。」
他是這樣的,總是在她心將死時,予她一線希望,讓她的心重又柔軟起來,然後迎來下一次踐踏。
如果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她對他毫無期待,也許倒不會抑鬱而亡。
她飄蕩在楊家時,聽見過下人議論,都說她是被楊太太和姜姨娘磋磨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死於絕望。
對楊文煦的絕望。
「不必了。」她道,「是我要與你和離的。」
她看見楊文煦露出驚愕的表情。
真奇怪,她在楊家受了那麼多苦,他居然仍不相信她想離開他。
「是不是沂王逼迫了你?」楊文煦眼底發紅,有點失態,「你不必害怕,他是親王也不能無法無天,我去官府告他,官府上報朝廷,宗人府和皇上會管教他,他強奪有夫之婦,昏庸無恥——」
蘭宜聽不下去:「我沒受任何人脅迫,就是不想和你過了,你喜歡姜姨娘,往後就和姜姨娘過罷,或嫌她身份低微,要再娶正室,也由得你。」
「楊文煦,」她鄭重稱呼,「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你我一別兩寬。」
楊文煦不知道她這句話裡包含了多少意思,他只是不能接受。
這不是他的來意。
更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假意答應沂王的要求,才換得這次見面,蘭宜如此,像一記巴掌摔在了他的臉上。
他從沒有這麼痛過。
「你是我娶來的妻子!」他喝道,「你是楊家婦,不能另嫁他人,我不同意和離!」
見素抱樸一同上前,護持在了蘭宜左右。
蘭宜不意外這個場面,但仍有點驚到,沂王的安排竟然並不多餘,也許男人更瞭解男人。
楊文煦到底有些修養,極快地平復下來:「蘭宜,跟我走。你生我的氣,我們回去再說。你留在這裡算什麼?沂王不懷好意,你久在家中,不知外面人心險惡,要吃大虧的。」
他堪稱苦口婆心,又忍辱負重。只是蘭宜沒有一個字聽到心裡。
因為她兩輩子至今為止所有的虧,都是在楊家吃的。
蘭宜不想再與他糾纏下去了。
「我知道藥裡有毒。」她道,「藥被人動過,我發現了。」
話音落,見素驚異地望了她一眼。
楊文煦控制不住地睜大了眼睛。
入耳的瞬間他沒有聽懂是什麼意思,下意識道:「你說什麼?」
蘭宜沒有說話,靜靜望著他。
楊文煦明白了。
他不可置信:「你知道,你還——」
這五個字之外,他再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盯住蘭宜的臉,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好像她一下子變得非常陌生,他第一次認識她。
「為什麼?」他終於質問,「為什麼不與我說?」
蘭宜輕聲道:「說什麼,老爺一時糊塗而已。」
楊文煦又陷入了失語。這是他才說過的話,她用來堵他。他從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口齒,更不知道她有飲毒的狠心!
她是萬念俱灰地尋死嗎?還是算準了之後的一切,成心來報復他?他不確定,不敢問,但又不能不問:「你恨我?你難道以為我也——我沒有,我不知道這件事!」
「那不重要了。」蘭宜道。
不久之前,她從仰天觀返回楊家時,對翠翠說過這句話。
楊文煦相不相信她,願不願意維護她,都不重要,因為最終的結果,總是她忍讓受傷,她曾經想不通為什麼,後來知道了,因為,她不重要。
她在楊文煦心中的次序,排在那麼多人和事之後,他知道她委屈,但也僅此而已,他不知道瑣碎日常裡藏著殺人的刀,一刀刀砍在她身上,痛的不是他。
「怎麼會不重要,」楊文煦倉促辯白,「你不能對我有這樣的誤會,我絕無此意——」
「我有。」蘭宜打斷了他,「我就是有意的。」
她不憚將她的報復心暴露出來,她不顧慮楊文煦會有什麼反應,她不怕他報復回來,她只圖一個痛快!
迎著楊文煦複雜到無法言喻的眼神,她沒有停:「你若還不允我和離,我們就官府見。你將姜茹推出來頂罪,就算頂得過去,妾殺主母是什麼罪,你意圖停妻再娶又是什麼結果,你都清楚的吧。」
她笑了一聲,筋疲力盡,向後仰倒。
……
楊文煦被「請」了出去。
蘭宜仍然是清醒的,她歇息了一會,等來了楊文煦手書的和離文契。
字句非常簡略乾巴,不顯翰林文采:今與陸氏蘭宜心意違隔,多生嫌隙,兩相悒悒,休慼難共,告與六親,據此分離。
後面就是楊文煦的簽章落款,沒有什麼「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的良言。
蘭宜看了一遍。
很好,她很滿意。
楊文煦寬不寬的她不管,她總之是寬心順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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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楊文煦走後,蘭宜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
她像挖去了身體裡的一塊毒瘡,傷口處生出新鮮血肉,一度蒙灰的面容漸漸泛紅,白皙,瘦削的臉龐也豐潤了一點起來。
翠翠給她梳了髮髻,鈴子為她鬢邊簪上了一朵半開清香的花。
「奶奶活過來了。」翠翠目含淚光。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被一起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裡,不知道哪天醒來,就再也摸不到蘭宜手的溫度,她深深恐懼,卻毫無辦法。
蘭宜點頭,若有所思:「嗯,我們該告辭了。」
不知道臨走之前,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她又在沂王府上住了半個多月,前後加起來快一個半月了,她還是出不了這個院子,見不到外人,不知道外界的訊息,花香不斷的院落像一處世外桃源,然而就像花開終有期一樣,她清楚知道,這裡的真實模樣,是一處囚籠。
她被囚在此處,與世隔絕。
她問見素:「我將辭行,不知何以報王爺?」
見素與她有些熟悉了,回話不像起初那樣滴水不漏:「夫人,這裡住著不好嗎?」
蘭宜笑:「好啊。」
只是梁園雖好,非久居之地。
金玉做的牢籠,也還是牢籠。
她不可能一直住在這個籠子裡。
她禮貌發問:「王爺打算囚禁我到什麼時候呢?」
見素臉色微變:「王爺沒有此意,夫人誤會了。」
翠翠幫腔:「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一直悶在這裡,好人都悶壞了。」
鈴子在一旁搗蒜般點頭。她年紀小,從前最喜歡到處跑著傳話,如今被困得人都蔫巴巴的了。
「……奴婢去問一問王爺。」
見素走了,翠翠蠢蠢欲動:「奶奶,乘這個機會,我們出去看看?」
蘭宜沉吟片刻,同意了。
不是她不夠謹慎,這麼久以來她一直約束著丫頭們,不要違背沂王鈞令,以免惹禍上身,但人的忍耐是有極限的,連她都覺得悶了,何況健康活潑的丫頭們。
「我們到門口走一走。」
翠翠同意了,她知道不能走遠,能短暫地邁出院門透透氣就不錯了。
鈴子蹦蹦跳跳地打頭,她們像探險一樣往外走去。
院門沒有上鎖,一推就開了。
但七八丈外有守衛,蘭宜唯一一次出去見楊文煦,留意觀察過。
於是她們的活動範圍也就只能擴大到這數丈之內。
翠翠試著往那個方向多走了兩步,兩個勁裝挎刀的護衛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無聲散發著威懾力。
「是你!」
翠翠沒有害怕,反而驚喜地靠近了一點。因為她認出來其中一個護衛正是孟三。
孟三板著臉道:「回去。」
「你們看管犯人嗎?我又不是賊。」翠翠抱怨。
在沂王府這個陌生而危險的地方,孟三算是一張熟臉了,翠翠並不怕他,立住不動:「我不妨礙你們的差事,就在這裡逛逛。」
她嘴裡說著,忍不住踮腳往更遠處張望。
外面恰有一行人在靠近。
翠翠分辨了一下,發現不是沂王,因為人影漸近,正中被簇擁著的是個衣著華貴的孩童,年只十歲左右。
孟三也發現了,加重語氣說了一遍:「回去。」
不過晚了,那孩童忽然奔跑著衝過來:「站住!」
「小主子,您慢點,當心摔了。」
他身後的僕從之流忙跟著一起跑過來。
孟三與另一個護衛攔住了這一行人。
小王爺仰頭瞪了二人一眼,沒有硬闖,伸手指向蘭宜:「喂,你過來。你就是父王納的新夫人嗎?」
蘭宜本要招呼丫頭們退回去了,聽得這句一頓。
她沒太當回事,孩童說話,往往做不得準,哪裡聽了一言半語,誤會了是常有的事。
她行禮後搖頭:「不是。民女告退。」
小王爺緊緊盯著她:「你撒謊,就是你。」
翠翠不高興了:「你是小王爺也不能汙我家奶奶清白,我們過兩天就要走了,才不是你說的那樣。」
小王爺遲疑了一下,扭頭看向他身後的一個侍女。
那侍女年約二十三四歲,杏眼桃腮,有一副好相貌,她蹲低了身子,在小王爺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小王爺聽罷,冷哼了一聲:「好啊,還敢裝模作樣,以為我年幼可欺麼!」
他瞪向孟三:「孟騏,你說,她是不是父王的新夫人?」
翠翠也忙看向孟三,指望他說個公道話。
「……」孟三望天,「屬下不知道,屬下只是奉命值守。」
蘭宜皺眉。
孟三這個反應,有點奇怪。
否認掉小王爺的誤會是舉手之勞,也不涉及任何不能透露的祕密,為什麼會是一個語焉不詳的回答?
小王爺也很不滿意:「你少裝了,父王一早都在命人佈置香案了,聖旨都快下來了,你們都還瞞著我,父王也瞞著我,不見我——」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溼潤起來:「我不要後娘,她是什麼東西,憑什麼嫁給父王!」
「小主子,您別哭。」他身後的侍女蹲下身,輕柔地拿帕子替他拭淚,「那算不得您的後娘,夫人是側室,妾而已,您的母親是先王妃娘娘,誰也比不了她,您這麼自降身份,倒讓別人得意,抬舉別人了。」
她說著話,餘光瞥向蘭宜,蘭宜也望著她。
蘭宜感覺得到她渾身的惡意,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與小王爺的對答裡透露出來的資訊。
那是——什麼意思?
太離譜也太驚人了,蘭宜感到了一點暈眩。
「奶奶。」翠翠察覺到了,忙來扶她,「別聽他們亂說,簡直莫名其妙。」
她是一點兒也不信,因此還能保持鎮定。
蘭宜知道,不是一點徵兆都沒有的。
從孟三當街救下她起——太及時了,略遲一步,她的毒行遍全身,就再救不回來了。為什麼會那麼及時?
當時的沂王府全城大索,已經將可疑人等全抓了去,這一場大索後,並未再興風波,可見已得真兇。那為什麼還會對楊家繼續嚴密的監控?
沂王不但救了她,還插手她跟楊文煦的和離,這又有什麼必要。
她過了天真的年紀,早在心裡埋下了警惕的種子,她等待著跟沂王交鋒的時刻,為此多住了一陣子,既為將養好身體談判,也想能不能窺知一些沂王的打算,掌握一點主動權。
但她是真的沒想過這個最不可能的可能會成真。
「小主子,您回去吧,王爺知道了要生氣的。」孟三出言相勸。
他沒有否認美貌侍女的說法。
蘭宜心頭更冷。
她才發現高估了自己,以為還可以談判,然而沂王不是楊文煦,他比楊文煦的身份高多了,也冷酷多了,他根本沒打算給她說話的機會!
孟三的勸解沒有起到作用,反而刺激到了小王爺:「我又沒做什麼,父王為什麼生氣?難道我看一眼新夫人就是衝撞了她?——你要是想告我的狀,儘管去告好了!」
最後一句話是向著蘭宜說的。
蘭宜道:「我不會。小王爺,你剛才說聖旨,那是什麼意思?」
她盡力讓語氣顯得平和,像是尋常問句。
但小王爺脾氣著實暴躁,這一句又惹著了他:「你還裝,你以為父王為你請聖旨就了不起嗎?你還沒有柳眉姑姑美,我看你能得意幾天!」
「小王爺,別這麼說。」他身後的侍女面色微紅,撫了一下髮鬢,「我一個下人,怎麼能和新夫人比。」
翠翠不服氣了,看她那樣子也不順眼,張口就道:「確實比不了。」
說完才覺得不對,這不等於跟著承認了蘭宜是新夫人?忙想找補,小王爺已沉下臉來:「你是什麼東西?敢說柳眉姑姑!」
帶著人就要往裡闖,護衛們再度阻攔,小王爺厲聲道:「這個丫頭對柳眉姑姑不敬,我連她也教訓不得嗎?」
孟三顯出為難,但寸步未讓:「王爺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越過這條線,小主子,您去請了王爺手令,屬下自然放行。」
「你口口聲聲地拿父王壓我,跟這個女人是一夥的——」小王爺更是大怒,「我就是要進,看你敢拿我怎麼樣!」
他挺著身子往裡闖,護衛們不能傷他,也不好做提拽一類有傷小王爺顏面的動作,正手忙腳亂間,一個冷沉的聲音響起:「這是在做什麼。」
沂王到了。
他沒帶僕從,步子又快,這裡亂成一團,竟未發現他的到來。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
下人們跪了一地。還站著的僅剩小王爺和蘭宜兩人。
小王爺僵了片刻,也低頭行禮:「父王。」
「誰讓你過來的?」沂王語聲冷淡,「回去。加禁足十日。」
小王爺驀地抬頭,面露委屈:「為什麼又要禁足?我才出來。」
「才出來就惹事,」沂王毫不容情,「再加大字十篇。」
「……」
小王爺走得很快,他不能不走,除非他想再寫二十篇、三十篇大字。
蘭宜仍舊站著。
她不行禮,沂王倒沒挑剔什麼,越過護衛向裡行去,錯身而過時,方看了她一眼。
目光中無聲而明確地透露出催促她過來的意思。
「……」蘭宜默唸了句「人在屋簷下」,跟了上去。
**
沂王在堂中坐下。
翠翠鈴子都沒進來,被見素拉著留在了門外。
蘭宜顧不得許多,她迫切需要答案,便開口道:「小王爺剛才說了一些話,民女不明其意,要請王爺解惑。」
沂王沒繞彎子:「是本王要納你之事?」
蘭宜騰地紅了一張臉。
這種話由小王爺和沂王本人說出的效果截然不同,哪怕事是假的,他這麼說也無異於調戲了。
蘭宜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羞怒:「王爺請自重。」
沂王神色如常,他身材高大,無論坐立,自然便有一股莊重矜貴的架勢,從外表論,實在沒有一點輕浮登徒子的嫌疑。
他的聲音也沉著有力,唯獨話語不是那麼回事:「本王確有此意。」
蘭宜心中咚地一沉。
她曾生出過一點懷疑,很快被羞愧感蓋了過去:她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久病令她不斷地憔悴蒼白下去,她不想再知道自己長成什麼樣子。
衰敗至此,竟揣測沂王會對她有什麼想法,未免像一種不自量力的幻想。
但事實告訴她,不是她想多了,而是她大大低估了沂王的行動力以及高估了他的人品。
「我以為王爺是心地良善的君子。」
蘭宜說著,自嘲一笑。
困居沂王府以來,除了不能出門,她未有任何受慢待冒犯之處,所耗費的湯藥補品不計其數,明知沂王必有目的,她此前也對他生不出惡感。
沂王無動於衷,道:「你已與夫家決裂,又見棄於娘家,不留下來,能去哪裡?本王予你夫人位份,不為辱沒。」
他連陸家的事也知道。
蘭宜不算意外,只是覺得頭上有一張大網,不知這網幾時張開的,也不知究竟要網住什麼。
她不去多想,搖頭:「我不會再嫁。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
「靠你們三個女子嗎?」沂王沒帶什麼情緒,僅是旁觀點評,自然有一點嘲意,「出青州不到三天,夠歹人將你們賣三回了。」
蘭宜失笑:「王爺何必嚇唬我?我不是深宅大院裡長大的嬌姑娘,外面的世道什麼樣,我見過的。」
她這句話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她的見聞不只有活著,還有死後,她有信心從此帶著丫頭們獨自立戶過活。這就不必與沂王細說了。
她拒絕的態度已足夠堅決,沂王注視了她片刻,平靜道:「本王若執意如此呢?」
蘭宜也平靜下來:「王爺以為我惜一死嗎?」
她手裡多了把精緻的銀剪,是翠翠之前縫自己的衣帶留下來的——也是她選擇這個站位的原因,她徑直往心口紮下去。
沂王霍然起身,兩步跨了過來,他手掌大而結實,伸過來直接將蘭宜的手與銀剪一起包住,一切發生得太快,他無法收勢,剪尖扎到了他的手腕。
一點紅滲了出來,旋即變成一道細細的血線,順著沂王的手臂流下去,染紅了袖口。
蘭宜:「……」
沂王沒管傷情,強硬扳開她的手指,取走了銀剪。
蘭宜鎮定不了,她沒有行刺王駕的意思,她都沒想真的自殺,只是她沒有籌碼,只能賭自己的命來彰顯決心以勸退沂王,沒想到會造成這個結果。
奪剪的過程裡,沂王的血也沾到了她的手上,蘭宜回過神來,顫抖著手出去叫人。
以沂王的身份,他顯然很少受傷。
因此造成的震動也大。
蘭宜入府以來一直沒見到的竇太監都趕了過來,痛心疾首地責備她:「多少年了,王爺就傷了這麼兩回,都在你手裡!你說你——唉!」
「……」蘭宜其實覺得自己不算有錯,但看到被人圍擁的沂王和他正在被醫治的手腕,兩塊擦拭染血的布巾扔在一旁,又確實覺得有一點理虧。
她預料到會被攔下,因此沒有留手,造成的傷口看上去不大,其實很深,不然不會流那麼多血。
「哎呦,輕一點,老孟,王爺這傷嚴重嗎?」
孟醫正見慣了大病小傷,沒那麼緊張:「不嚴重,十日內少碰水,不要使力就無事了。」
竇太監不安心,還是唉聲嘆氣的。
見素等侍女一聲不出,打來溫水,清洗布巾,又幫著孟醫正炮製外敷的藥粉,忙碌個不停。
沂王手腕上的血終於不再流了,清洗乾淨後,能看見小小的血洞周邊還有一點外翻的皮肉,竇太監瞧了一眼,就抽了口氣,又盯向蘭宜:「怎麼就下這麼重的手?咱們王爺論身份,論品貌,難道還配不得你嗎?哪樣不比你原來那個夫婿強!」
他這個對比太清奇了,登時把蘭宜說了個無言以對,她欲反駁,都不知該從何說起,也懶怠再提及前塵。
「民女無意再嫁。」最終她只再度申明瞭自己的意思。
「你怕外面說話不好聽?」竇太監自己忖度,「那有什麼的,楊家人先攀的高枝——哦,那也不算高,給你下毒要害死你,王爺派人救你,你才得了活命。你又與楊文煦和離在先,再嫁給王爺,哪樣也沒違了禮數,說到皇城去,那一堆官兒吵了半天,也挑不出毛病來,皇上都允了王爺,又還有什麼不妥。」
蘭宜沒管他那一大串,抓住了重點:「百官?皇上——真的有旨意來?」
竇太監道:「王爺已經與你說了?嗯,你也該知道了,傳旨的太監到了青州,明天進府。夫人,您就別擰著勁兒啦。」
不是沂王說的,是小王爺。
但沒什麼差別,因為確有其事。
她養病時,沂王可沒閒著,一張網從頭織就,密不透風,她此時才知,實在是太晚了。
竇太監轉回身去盯著沂王的傷口包紮完畢,又痛惜了兩句,沂王嫌他吵鬧,把他攆走了。孟醫正等隨後都退了出去。
沂王緩緩轉動著手腕。
為了顯出重視,孟醫正把他的傷處裹了一圈又一圈,成了個粽子,成功限制住了他的活動能力。
沂王本人不是很買賬,蘭宜悶悶坐著,眼角餘光瞄見他忽然動手,把包紮的布條拽開,拆掉了兩圈。
蘭宜:「……」
她先前被搶走的銀剪放在沂王身邊桌上,沂王順手拿起來,將多餘的布條剪掉。
但他無法獨自一隻手把傷處重新固定好。
他抬眼:「過來。」
沒有稱呼指向,但堂中只餘蘭宜,他不可能命令第二個人。
蘭宜猶豫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這要求不算過分,她只好站起走了過去,微微俯身,幫他重新包紮。
期間無意碰到他的手指,才流了不少血,他的手居然仍是熱的,蘭宜自己的手反而冰涼。
銀剪就在咫尺,蘭宜沒有去碰,一鼓作氣,再而衰,她又不是真的想死,再來一遍就沒有意義了。
弄好後,她垂手退了回去。
「敢問王爺,民女寒微之身,究竟對王爺有何用處?」
這個問題蘭宜原來沒打算問,她從未想過留在沂王府,就也不想對沂王有什麼瞭解,更不願意涉入沂王府的內部事務。
但她現在不能不問了。
因為她被鎖在網中,已很難逃出去。
沂王沉吟片刻,道:「你當日出現在本王靜室外,意欲何為?」
蘭宜悚然一驚。
她對上沂王清明眼神,瞬間意識到了兩個問題:第一,她當時的藉口沒有瞞過他去;第二,這是一個交換。
沂王不會回答她的問題,她也可以不用答這一題。
蘭宜接下去心領神會到的額外的第三點是,如果達成這個交換,她也就等於同意了沂王的條件。
留在沂王府內做這個莫名其妙的「夫人」。
——之前見素等人這麼稱呼她,她還只以為是她嫁了人的緣故。
蘭宜沒多考慮,決意仍然拒絕。
什麼救命之恩,唯有以身相許是話本裡的故事,她不是這樣的人,沂王看上去也不像會犯這樣的傻。
但似乎察覺出她的念頭,在她開口之前,沂王先道:「你從前的那些私事,本王可以不過問。」頓一頓,他摩挲著自己手腕的傷處,低沉吐出下一句,「你也不必與本王有夫妻之實。」
「……」
蘭宜著實驚訝了,第一反應是以他的為人,能把這等同退讓的一句話明示出口不容易,算是她以命搏來的好處罷。
接著升起的便是種情理之中的感覺,果然,他不是出於男女之情。
蘭宜沉默著,抬頭注視向沂王,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他。
與楊文煦的斯文俊秀不同,沂王是差別極大的另一種相貌脾氣,幾乎將霸道兩個字寫在臉上,初見時以為的那點出塵不過是道袍帶來的錯覺,稍微熟悉一點,就會發現他由身份地位與性格本身組合而成的威權本質。
奇怪的是,雖然如此,這位王爺帶給她的壓迫感沒有楊文煦強,楊文煦其實有過許多溫言軟語俯低身段的時候,但最終卻是將她逼死,她怨氣不散,化為厲鬼,才有復生。
沂王修長有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下,透露出催促之意。
他的耐性一直不怎麼樣,大約以他的地位,很少需要等待誰。
蘭宜垂下眼簾。
她到了支付代價的時候,她不懷疑沂王說話的信用,那封將要到達的聖旨倒可成為一種別樣的佐證,如果只是為了誆騙她,不必弄出上達天聽的陣勢。
她沒有這個價值。
誰有,蘭宜不知道,她知道她問了沂王也不會答。
「我還是要一直呆在這個院子裡嗎?」最終,她換了另一個問題。
沂王回答:「不用。明日過後,王府內外,你都可以去。」
所以困著她就是為了誥封旨意下達,木已成舟。
蘭宜心下到底有氣,捏了下掌心,又看了眼沂王的手腕。
罷了。
且由他橫。
前世的記憶讓她知道,這座牢籠不會是永久的。
期限之內,沂王若萬一不守承諾,那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楊家故事未必不能在沂王府重演。
無他,惟手熟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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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沂王走了。
院內沒有重回安靜,隨後,各色陳設包括大件傢俱等流水價送了進來,送完東西,還有人,四個內房侍女八個院中丫頭並算不清數目的粗使婆子,看得翠翠頭暈目眩。
「這、這是做什麼?」
「是夫人應有的份例。」見素回答,「之前夫人重病,不宜人多攪擾,所以王爺只安排了我和抱樸,如今才配齊了。」
「但——」
但她們奶奶怎麼就成了夫人呢。
她們明明要走的啊。
翠翠懵極了,周圍都是沂王府的人,她和鈴子單薄得像兩片長錯了地方的葉子,由不得要瑟瑟發抖。
滿心覺得不對,都不知該從何反抗。
她只能求助地看向蘭宜。
「不用管。」蘭宜道,「誰要是欺負你們,告訴我。」
翠翠茫然地道:「奶奶,那我們不走了嗎?」
「暫時走不了了。」
——那以後還走嗎?
蘭宜從翠翠的眼睛裡看見了這一句,她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自然是要走的。
「走得了嗎。」翠翠低低地問。
沂王府不是楊家,這重重朱門,層層把守,沒有沂王首肯,她們連院門都出不去,又談何出府。
蘭宜道:「嗯。」
她聲調涼涼的,翠翠茫然,想問有什麼法子,見素走了過來:「夫人,新配的人手齊了,您要升座,容她們來拜見麼?」
蘭宜拒絕:「不必。你看著安排吧。」
見素沒有多言,應道:「是。」
她又走開忙碌起來。
蘭宜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問翠翠:「我們的東西呢?」
她出楊家時,原來的目的地是鄉下老家,為此丫頭們把屬於她的物件都收拾上了,她進王府後神智昏沉了許久,身上的一針一線,手邊的一茶一碗,都由王府供給,此時方想起來。
翠翠答:「見素姐安排放在西廂房第一間了。」
她小跑到裡間,很快回來,手裡捧著兩樣東西,一樣是一個兩層木盒,一樣是一個青布結成的小包袱,她分別開啟給蘭宜看:「這是奶奶的首飾和私房銀子,我單獨拿過來,放在奶奶的衣箱裡了。」
木盒裡沒剩幾件首飾,蘭宜嫁到楊家後,楊太太精窮,她做媳婦的便不好打扮得太華麗,又免不了要孝順婆母一些,日子就越過越儉樸,再後來她生了病,更無心理會了。
小包袱裡是兩錠元寶,並一小堆碎銀,總計七十八兩,數目都有限,蘭宜打眼一看,就知道分毫沒少。
她點點頭:「你收好了。」
他日有機會離開王府後,這就是她們立身的本錢了。
翠翠重新繫好結,問她:「別的都在廂房裡,我原想拿來用,見素姐說不必,這裡都備好了,奶奶要過去看看嗎?」
蘭宜想了想,起身:「走吧。」
廂房上了鎖,見素做事妥帖,鑰匙早已交在翠翠手裡,翠翠開了鎖,推開門。
內裡佈置簡單,乾淨整潔,那一馬車日常物事堆疊擺放在窗下的一張木榻上,看得出是原樣搬進來的,沒有拆動過。
蘭宜退了出去。
翠翠有點愣:「奶奶,不看了?」
蘭宜道:「嗯。」
她不想看了,一打眼都是在楊家的舊物,寫滿那些舊時光,而她離了那道門,再也不想回過頭,連回憶,她都不想有。
「把鈴子叫來,把這些抬出去燒了。」
翠翠驚得嗓音變尖:「燒、燒了?!」
吃驚是一瞬,她與蘭宜同在楊家煎熬過來,很快明白了蘭宜的心緒,咬一咬唇,不吭聲地出去找鈴子。
不一會兒,她帶回來的不只有小玲子,還有兩個身材粗壯一臉笑的婆子。原是見素聽見了她找鈴子搬東西,安排來幫忙的。
翠翠對這些新進下人還有些忐忑,不敢指使,不過兩婆子很有眼色,也肯下力氣,盞茶功夫就把東西全搬出來了,按蘭宜的意思堆到了院內相對空曠的西南角上。
「找個火摺子來,點火吧。」
蘭宜的吩咐淡然,兩婆子卻都一驚,一個悄悄地往後退,飛奔去找見素。
見素聞報,怔了片刻,她見過蘭宜與楊文煦和離時的情景,下了決定:「夫人要什麼,就給夫人。」
一旁正往烏木欄架格上擺盆景的抱樸忍不住扭過頭來:「姐姐,要不要先稟報給王爺再說?」
「先依著夫人。」見素道,「夫人要與楊家斬斷前緣,總不是壞事。你再去與竇公公說一聲,要不要驚動王爺,由竇公公拿主意罷。」
抱樸點頭,與婆子一道出門,分別去了。
竇太監正在檢視安排給頒旨欽差的客院,聞聽訊息,忙尋沂王。
府內前殿社稷壇附近建有一座白玉臺,高約十丈,沂王在臺上的仙人亭裡打坐。
竇太監抹著汗登了上去,沒有立即近前稟報——因為他發現,從此處俯瞰下去,已經能望見東北角上那處院落裡冒出來的黑煙。
若不是提前得知,他一定嚇一跳,以為走水了。
沂王於此時站起身來,負手同樣望向那處,沒有說話。
竇太監知道他在等解釋,躬了身道:「是夫人在燒從楊家帶出來的行李,也好,以後她就一心一意地與王爺過日子了。」
沂王開口:「胡說什麼。」
竇太監眨巴了下眼,這怎麼算胡說呢?但自家王爺一向心思重,他不敢多管,小心勸了一句:「王爺,您別太自苦了,您納夫人雖有緣故,可已經納了回來——」
總不能就擺著看罷,王爺是居家道士,又不是出家的和尚。
沂王不欲與他說約定之事,道:「本王無意那些,你不要亂做安排。」
竇太監嘴上忙應:「老奴豈敢。」
沂王重新望向那處黑煙。
竇太監陪著看了一會,感嘆搭話:「夫人這個性子,是太烈了些。」
沂王負在身後的手摩挲了下手腕,內裡的傷口還在作痛。
豈止是烈。
那瘦弱得風吹就倒的身子裡,蘊著的是不顧一切的瘋,他毫不懷疑如果他動的是真納她的主意,那把剪刀將插進的是他的胸腔。
這種毫無顧忌放手一搏的痛快——
沂王在夏陽下瞇起了眼睛。
真是透亮。
他就這麼立著,一直等到了黑煙散開,漸消,燃盡。
竇太監很拿不準,這到底是怎麼說呢,說的是無意,可頂著日頭看人家燒個東西看了小半個時辰,像是沒意思的樣子嗎?他家王爺什麼時候也沒這麼閒過,何況明日天使就要來了。
他擦了把額頭上曬出來的汗,轉了轉心思,重新開口:「王爺今天該歇到夫人那裡了罷?張太監明天就到,該把樣子做起來了。」
沂王眉頭微皺:「他來便來,又進不了內院,本王宿在哪裡,與他何干。」
竇太監提醒:「他從前在成妃娘娘宮裡做過兩年灑掃,太子與他拉得上關係,有可能委託了他來探聽,他奉了聖命,到時候,略有越矩之處,王爺也不便怎地。」
沂王沉默片刻,不置可否:「明日再說罷。」
竇太監侍奉他多年,心裡有數,這就是聽進去了,不動聲色地告退,走下高臺後,長出了口氣。
他就說嘛,那麼個嬌弱的美夫人擺在家裡,他家王爺還能一點不動心?
一年四季地修道,六月天還跑這高臺上打坐,他是沒看出修成什麼正果,只覺得他家王爺快憋出毛病來了。
快而立的年紀,明明正是龍精虎猛的時候,就該好好地陰陽調和才對,就是道家也還有房中術呢——
竇太監哼著小曲,走回去繼續忙了。
**
蘭宜對此一無所知。
翌日一早,傳旨太監抵達王府,蘭宜被叫起來,兩三個侍女圍著她忙活了好一陣後,她穿戴整齊,到前面的承運殿去一同接旨。
要用的香案等物昨日就已經準備好了,念旨意的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太監,姓張,在宮中的位份應當不低,因為蘭宜發現沂王對待他的態度比較慎重,又顯出親切。
「張大監,怎麼是你親自來了。」
「哎呦,王爺折煞人了。」張太監笑瞇了眼,「我們做奴婢的這兩條腿,這雙眼睛,都是替主子爺長的,哪裡敢閒著。皇上有命,可不就來了。」
沂王讓他進去喫茶。
蘭宜見聖旨已經接了,揣度著沒自己事了,打算要走,沂王沒說什麼,張太監發了話:「夫人留步。」
再向沂王道:「請夫人一道坐坐。王爺,皇上派老奴來,就是得當面多看看,多問問,回去了才好說話。」
沂王沒露反對之意,蘭宜未能走脫,只得一道進了殿內。
沂王落坐上首主位,經過一番辭讓後,張太監在下首左側一張椅子上斜簽著坐了。
蘭宜對他的身份有了進一步認知,能於親王位前有座,必然是帝側近侍。
她本來沒有特別留心一個太監,此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隱隱地覺出來一兩分眼熟。
侍女奉上茶來,沂王與張太監繼續應酬說話,蘭宜在一旁聽了一會,記起來了。
這個張太監來過楊家。
那次他很低調,打扮得像個普通人家的員外老爺,帶了禮物,來為一事向楊文煦道謝。
那時的楊文煦已升任翰林學士,自有一份清高的文臣脾氣,等閒不會對內監一流的人物假以辭色,私下來往更幾乎沒有。
但他對張太監很客氣,留他坐了好一會兒,也收了他的禮。
蘭宜再度看了張太監一眼。
這意味著,換了天子後,張太監這個舊朝老人仍然很有臉面。
張太監放下手中茶盞,笑呵呵迎了她的目光:「夫人有話想說?」
沂王的目光隨之投了過來,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是警告的意思,蘭宜明白了,沂王和張太監看似親近,但張太監並不是他的人,他不能控制張太監回京以後會說什麼。
那或許她可以——
蘭宜打消了剛起的念頭,沒有用,聖旨已下,不可轉圜,她若節外生枝,只會將自己的處境變糟,到時候,她還能不能有出府的自由就難說了。
她緩緩搖頭:「沒有。」
話音落時,沂王眼神微微瞇起,向她望過來,輕頷了下首,像施與紆尊降貴的讚賞。
蘭宜心中一哂。
這個勞什子夫人硬攤派到了她頭上,她拒絕不了,那麼從今日起,救命之恩和脅迫之仇就抵消掉了,一切從頭算起。
張太監冷眼旁觀,適時開口道:「王爺,您遇刺的信送到宮裡,皇上大怒,立即就要派人來,您說要自己追查,又說已經有了線索,皇上才忍下了,到底幾日都沒睡踏實。太子也很是擔心您。」
沂王一邊聽著,一邊摩挲手腕,不知聽到了哪一句,忽然頓了頓,眼神垂下。
張太監收住話語,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驚呼了一聲:「哎呦,您這手——?是不是那刺客傷的?」
沂王將手腕內側的傷處掩蓋下去,簡單否認:「新弄的,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沒有細說的意思,張太監不好追問,只得道:「您千金貴體,可得小心些。」
沂王點頭:「請大監回稟父皇和太子殿下,本王已經傷癒無事了。」
張太監應聲:「是,您一片孝心,不願皇上擔憂,老奴省得。」
又道,「只是太子殿下和您手足情深,火氣下不去,青州知府鎖拿進京以後,皇上將差事交給了太子,太子親自坐鎮大理寺,那罪官卻甚是嘴硬,動了大刑也不肯招認,只說後宅看守不嚴,方叫刺客躲了進去。太子殿下以為供詞有疑,不可盡信,但刺客死無對證,沒法再出面指認,也讓太子無可奈何了。」
蘭宜微驚。
她之前只知青州知府閉門寫請罪奏本,楊文煦因此未能見他,不想後續發展如此。
親王遇刺,果然非同小可。
沂王口氣輕描淡寫:「本王的護衛手重了些。抓捕時,那刺客負隅頑抗,回來受審又嘴硬,本王惱怒之下,命人用刑,才抽了幾鞭子,人就不行了。傳醫正也沒救得回來。」
他不笑時天然有嚴酷形貌,看上去就很像會將人犯拷打至死,出口的話也是相匹配的無情:「可惜都沒來得及問出點什麼,白浪費了本王的功夫。」
張太監聽得聚精會神,跟著扼腕嘆息:「可惜了。太子還叮囑老奴,想從您這得點線索呢。」
沂王垂目:「太子殿下費心了。本王與那刺客素不相識,不知他為何要來往本王香爐裡下藥,被本王發現後,更鋌而行兇,砸破本王腦袋——」
蘭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砸的那兩下,原來都叫安到刺客頭上去了。沂王的謊編得倒是流暢,而刺客已死,既不能指認幕後之人,也不能再指認他了。
「罷了。」沂王厭煩般皺了皺眉,「人既然已經死了,本王這口氣也算出了,也懶得再追究什麼了,再驚擾地方,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王爺最是知禮。」張太監忙誇讚起來,「皇上提起王爺來,都一直讚譽有加,說王爺為人持重,又清靜大度,當為天下藩王表率,比太子——」
他倏地打住,呵呵乾笑了一聲。
沂王好似沒有聽見,低頭撥弄茶盞,盪開杯沿上浮的兩三根嫩小茶芽。
張太監也轉為無事,另起話頭道:「所以您忽然請旨要納夫人,皇上才稀罕得很,特派了老奴來傳旨呢。」
沂王抬眼:「她受了本王的牽連,那刺客行刺不成,逃出去後胡編亂造,使她汙了名聲,不為夫家所容,本王不得不心生——」
與張太監的一番對答中,他一直沒有看過蘭宜,此時終於又掃過來一眼,吐出兩個字來:「憐憫。」
張太監的目光隨之跟了過去,他是內侍,又是奉了皇命來的,多看兩眼女眷不為越禮。
而後笑道:「王爺容老奴說句大膽的話,沒見夫人前,老奴都心生納悶,不知怎樣的絕色讓王爺動了凡心,見了夫人後,方知是老奴見識短了。」
他說到這裡時,就住口不語,非常有分寸,該誇的又全誇了,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大太監。
蘭宜對此無動於衷,只是端起茶盞,抿了口茶。
早起梳妝時,因為在鏡臺前坐了好久,重生以來,她第一次認真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說實話,她有點意外。
臉蒼白,唇淡紅,眉目倦怠,神情冷漠,這樣子聚合而成的竟不是她以為的枯槁形容,而是一張紅顏。
薄命紅顏。
傷病的緣故,令她看上去就年壽不永。
蘭宜覺得無所謂,她什麼模樣都不要緊,總之,沂王對她不是見色起意。
因為她已經有點知道,沂王為什麼要強納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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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沂王與張太監之間的對話終於接近尾聲。
張太監遠道而來,年紀也不小了,說了這麼一陣子話,漸漸露出一點疲色,沂王看出來,命人安排他去休息,張太監沒堅持,謝恩之後,就去了。
沂王自己仍坐中堂,待張太監走遠後,吩咐人:「叫孟源來。」
孟源就是孟醫正。
門邊侍女應聲而去,蘭宜站起身來,原要離開,沂王同時也有動作,他右手臂擱置在身側桌面上,隨意翻轉了一下,露出內側傷處,只見一小圈鮮紅暈開在紗布上。
蘭宜一怔。
她回想起了沂王之前摩挲手腕忽然一頓的那個動作。
孟醫正包紮得很好,這血是被他自己重新按壓出來的。
那時候張太監說了什麼呢——第一次提到了太子。
左右無人,蘭宜直接問出自己的猜測:「敢問王爺,那個刺客是太子派來的嗎?」
沂王抬眼,眼神一厲。
蘭宜得到了答案,她猜對了。
那個刺客的行為從一開始就透著奇怪,冒著絕大風險給沂王下藥卻下的不是致命毒藥,沂王就算中了招又如何,根本看不出能從這樣的事件裡得到什麼利益。
只除了一個人。
蘭宜在京裡時,因為楊文煦和鄰居范翰林都在爭詹事府的官職,雖然不大出門,多少聽了點故事。
詹事府的本職為輔佐東宮,太子在諸皇子中行三,今年已三十六歲,本來官員早配齊了,但年初時太子缺席正旦朝會,對外宣稱有恙,宮裡隱隱傳出流言來,實則是因新納了美人,連日寵幸,虧空了腎氣才病倒。
皇上動怒,為了敲打太子,把隸屬於東宮體系的詹事府左中允撤了職,這個位置因此空了出來。
蘭宜此時才知,整件事的起點竟在她重生的最初,而再聯想到剛才張太監那句失言——無論他是無意,還是有意試探,蘭宜以為多半是後者,前後的連線就完整浮現出來了:太子風流荒唐,沂王清心寡慾,皇帝發怒數落太子時,將沂王拿出來做個對照幾乎稱得上順理成章。
她不認識太子,不知道太子氣量,也許太子能忍下這一時之氣,但她認識沂王,知道沂王手段,沂王的反應是另一重旁證。
她之前還琢磨過,誰有價值讓沂王弄出好大陣勢請下聖旨,現在她知道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儲君當然有。
「太子派刺客來,想敗壞王爺的名聲,對嗎?」蘭宜進一步問。
她不想裝這個糊塗,想到了,她就要問清楚,捲進這樣的爭鬥裡,危機已經伏下,她做過一回糊塗鬼了,不想再做第二回。
「這不是你該管的。」沂王終於道。
他語意冷沉,但終究沒有發怒,也沒有否認,蘭宜膽子更大了些,想要繼續說下去,然後她忽然啞了口——
刺客不能預判她的出現,應該原有別的準備,是她闖進靜室去,打亂了刺客的安排。
這對沂王來說並不是個好訊息,因為刺客本來應該找不到像她這樣身份的女子,她作為官員之妻一進局,讓事態升級了。
依常理論,如果沂王真的強迫了她,如果她不堪受辱要尋死,沂王的親王爵還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說——因為楊文煦的官職特殊,他是翰林,無論當下品級如何,都是文臣的門面,沂王逼辱翰林妻子,與普通官員內眷又不一樣。
即便與楊文煦政見不合或有利益衝突之人,都會出來參劾沂王,這是大家共同要維護的地位綱常。
孟醫正出現在門外,蘭宜背對著,沒看見,沂王看見了,以眼神阻止,命他先不要進來。
蘭宜發著怔,她想到了下一層,後面確實有點類似這個情形發展了,她與楊家內訌,主動求死,是始終派人關注楊家的沂王出手相救。
她當時不知為何,現在明白了,他必須要救,只有她活著,才能還他們清白。
如果她死了,這件事將很難再說清楚,那楊老爺的杜撰就可能成真。
前情到此算理明白了,但是,這仍然無法解釋沂王為什麼要納她為夫人。
所謂「憐憫」的份量遠遠不夠,如此鋌而走險的操作一著不慎,就可能跌下懸崖。
但沂王甘冒風險,不惜引起遙遠的滿朝輿論,吸引來所有人的視線,似乎唯恐有誰沒看見他的「凡心」,捉不到他的把柄——
蘭宜眼神閃了一下。
像有一線靈光彈起,驟起一個猜想:沂王需要用這個問題,去掩蓋住另一個更大的問題。
他將她推到臺前,那麼,是誰隱到了幕後呢?
她沉默的時間有點長,久到超出了沂王有限的耐心,他開了口:「你不必胡思亂想,本王既已承諾,就不會食言。」
蘭宜知道他說的是假夫妻的約定,她思考了這麼久,消耗有些過度,以至於下意識將本沒準備說的一句說了出來:「是因為王爺另有所愛?」
……
沂王的眉頭挑了起來。
蘭宜:「……」
她很想將這句話收回去,她對沂王的私人情事一點也不感興趣。
但話已出口,就覆水難收,她只能面對沂王那張——那張從表面上看不出來被揭穿底細的臉。
沂王似乎沒有什麼怒色,不過蘭宜也不確定,因為他一向威儀重,平常臉色就夠將下人們壓制得小心翼翼的了。她見到沂王向身後椅中倒去,姿勢是放鬆隨意的,唇角卻微微繃緊,連著眉宇都嚴肅:「——你怎麼知道的?」
事已至此,蘭宜便將自己的推論說了,張太監到來這樣的契機很難有第二次,錯過了,她就要繼續稀里糊塗地被沂王擺佈了。
沂王聽得很專注,眼神幾乎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門外孟醫正站在寬敞的前庭裡,有點等不及,想往前去,竇太監揪著他後心的官服將他拖回來:「王爺正忙著呢,你去打攪什麼。」
孟醫正不理解:「忙什麼?欽差都走了,不就在和夫人說話嗎?」
竇太監斜眼覷他:「欽差算什麼,這才是正事。老孟,你一個全乎人,怎麼比咱家還不開竅。」
「……」孟醫正道,「那王爺的傷呢,不著急治呀。」
「那點小傷,怕什麼。王爺沒著急叫你,你就耐心等著。」
孟醫正只好袖手繼續站著。
竇太監伸了頭,他們這個距離是聽不清殿室內具體說了什麼的,他就津津有味地看。
蘭宜不知門外情形,緩緩說著,沂王始終沒有打斷她,偶爾露出一點意外之色,蘭宜不去管他,她心裡有底氣,相信自己的推論不中亦不遠,只在快說到最後結論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因為她對這個結論不太拿得準。
但沂王仿若不覺,他等了片刻,替她說了出來:「因此本王另有所愛?」
他將這四個字的吐音發得有點重,似乎怕蘭宜聽不清楚,又似乎怕她忘記了,格外要慎重提醒給她。
蘭宜:「……」
她的頭點不下去,她有點懷疑沂王在嘲諷她,但要說他欲蓋彌彰好像也說得過去。
「王爺的心思,我不能盡知,也不敢多加揣測。」蘭宜道。
「你猜得不錯,」沂王卻點頭,「就依你的想法罷。」
「……」蘭宜心中不對勁的感覺更甚了,什麼叫依她的想法?難道她怎麼說,沂王就怎麼做不成。
蘭宜意識到被戲弄,臉色冷了些,不過今日終於弄清了前因,算有些收穫,再留下去則沒什麼意義,她就提出了告退,之後不管沂王同不同意,逕自轉身走了。
竇太監拉著孟醫正,笑瞇瞇地避讓在路邊,在她走後,進了殿室。
孟醫正的活計很簡單,耽誤了一些時候,沂王的傷處已經不出血了,他只需要重新包紮,一時弄完,行禮告退。
竇太監留著沒走,他還有事稟報:「王爺,張太監那邊已經安置好了,他從京裡帶了兩個侍衛,其中一個客院裡伺候的人聽見他叫張太監叔叔,應該是張太監大哥家的兒子,張家的獨苗。」
張家家境很差,張太監進宮,熬出了頭後,為了照拂家人,將侄兒弄進京軍裡,混了個侍衛出身——這些都是在知道來頒旨的是張太監以後,府裡就打聽明白了的。
沂王微微頷首:「盯緊他。」
竇太監應:「老奴省得,張友勝是在宮裡打滾的人精,難尋破綻,他這個侄兒就不一樣了,張太監心疼得厲害,出趟外差也想法帶上了他,本來不過是個窮小子,養了兩三年,倒養出了一身紈褲氣。張太監嘴裡掏不出的話,最好都著落在他身上。」
沂王沒說話,這件事已交代下去,他就不再放在心上,再開口時換了不相干的另一件:「弗瑕院那邊,你留心照看一下。」
竇太監一愣,旋即眼中精光一閃:「是!」
沂王皺眉:「你嚷嚷什麼。」
「沒、沒什麼,」竇太監忙把嗓門降了下去,「老奴剛才嗓子不太舒服,可能是岔了氣。」
又道:「王爺放心,昨兒安排進去的人個個都是老奴親自過目的,管教一個會攪亂的都沒有,老奴也跟見素抱樸兩個都叮囑過了,務必好好服侍夫人,如果有誰敢對夫人不敬,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沒叫夫人聽見,算她運氣,就貶莊子上去;如叫夫人聽見,送山裡挖礦十年。」
沂王點頭:「唔。」
竇太監停不住嘴,昨兒沂王都沒理會這些,全是他做主的,今兒卻特特提出來了,他怎麼能不多說些,就繼續絮叨:「該配的份例老奴也都叫人配過去了,王爺要是不放心,不如親自去看看?」
沂王淡淡斥道:「本王看那些做什麼。你置辦了,就是了。」
竇太監嘿嘿陪笑:「是。不過不看,王爺也該過去了,如今張友勝在府裡,王爺還獨個起居坐臥,不像那麼回事。」
沂王沉默片刻,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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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蘭宜回到了所居的院子,進門前,頭一次注意到了院門上方的方正匾額——上書「弗瑕」二字。
她駐足片刻,走進去了。
今日天氣晴好,院內人氣很旺,新來的下人們各司其職,修剪花木,晾曬衣褥,灑掃除塵,裡裡外外,人人忙碌不休又井井有條。
唯一閒著的是翠翠和鈴子,兩人挨在門柱旁邊,兩個十來歲的青衣丫頭站在下一級臺階上,一個仰頭向翠翠不知說著什麼,另一個端了盤糕點,不時往鈴子嘴裡塞上一塊。雖都背對著,也看得出慇勤小心。
鈴子憨乎乎的,給她就吃,翠翠表情彆扭,透著對這種場面的不適應,蘭宜看見了,有點被逗笑,之前的一點不快也散去了。
翠翠看見她,眼裡放出「得救」光芒,拋開鈴子逃也似地奔了過來,到跟前忙不迭嘀咕:「奶奶,你可回來了,她們人太多了,又不許我幹活,又非圍著我說話……」
蘭宜道:「不讓你幹,你就歇歇。悶了出去逛逛也行。」
翠翠心動,躊躇了一下,又搖頭:「算了,先不去了,這裡也不悶。」
她還是有點害怕。
跟隨蘭宜去接旨又跟著回來的見素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夫人若覺得喧鬧,我叫她們安靜些,別都聚在這裡。」
蘭宜搖頭:「不用。多些人氣也好。」
她進到堂屋,轉入東次間坐下,見素見她心情尚可,不著痕跡地往旁邊丟了個眼色,然後上前將她髮鬢間的首飾拆去一些,翠翠幫著寬去她接旨時穿著的繁複錦衣,這時一個臉生的侍女過來,動作自然地奉上一件石綠色的輕巧夏衫,同時取走拆下的首飾。
見素介紹:「這是善能,以後她照管夫人的首飾衣裳。」
另一個與善能差不多歲數裝扮的侍女在次間門邊屈膝行禮,見素道:「她是善時,做得一手好羹湯,專治夫人飲食。」
之前與見素輪換值守已經熟悉的抱樸從外探身進來,笑著行禮:「內外陳設擺件是我的差事。見素姐攬總,管著我們一干人。」
見素默認了:「夫人若覺得誰使喚得不順手,便吩咐我,按夫人的意思再替換調整。」
蘭宜沒什麼意見。
翠翠急了,這麼一安排,吃的用的全有人管了,她不成多餘的人了。
「那我呢?還有鈴子,我們幹嘛?」
見素一笑:「你們是夫人身邊的老人,夫人更習慣你們陪伴,以後我要約束裡外二三十口人,夫人近身的差事,還是要多偏勞你們。」
翠翠轉急為喜:「這就對了。見素姐,還是你會安排。」
她樂滋滋地,給見素說好話,絲毫沒意識到她這個老人在正式的人事鋪排中被徹底地反客為主了,蘭宜聽著,沒去提醒,心思簡單少擔事,未嘗不是件好處。
從前翠翠跟著她,過得太辛苦了。
見素向善時道:「你的楊梅飲做好了沒有?正可端來與夫人解暑。」
善時笑道:「好了,剛用井水鎮了一刻。」
她笑起來左頰有一個小小酒窩,很快淡紅的楊梅飲盛在雪白的碗盞裡奉上來,觸手微涼,口感與她的人一般清甜。
蘭宜讚了一句。
善時的酒窩深了些:「夫人喜歡就好了,明日我再給夫人做別的。」
蘭宜脾胃弱,只能飲一小碗,罐子裡餘下的一大半就交給了丫頭們,善時另弄了幾塊碎冰來,丁丁光光地搗,翠翠看得有趣,把小銅杵要過來,親自搗出一份冰沙,在善時的指點下配比出一碗楊梅冰飲來。
湯汁淡紅,紅潤果肉裡冰沙隱現,碗沿外凝出數顆冰涼水珠,翠翠站在桌邊美美端詳,一時都捨不得動它:「善時,你的手好巧呀,我就不會這——」
「王爺。」
「王爺來了。」
侍女的請安聲和通傳聲輕柔地接連響起,善時等忙往邊上散去,還未站定時,沂王走了進來。
他未理會侍女們些微的紛亂,目光隨意一掃,見到了桌上擺著的那碗冰飲。
應付張太監那一會子工夫,他幾乎沒有動過茶盞,當時未覺得,這時候自然地感到了乾渴。
天氣本來又熱,他走到桌邊,端起冰飲,送到唇邊,喉結動了幾下,小碗重新放回桌上時,就只剩碗底一點冰沙了。
翠翠目瞪口呆又心疼地看著,沒敢說話。
蘭宜站起來,她也有點吃驚。
拋開之前的事不提,從她醒來後,沂王還沒有主動來過這座院落,有過的兩三次,都是她有事讓見素去求見的。
沂王沒有不速之客的自覺,這座王府的每個角落都屬於他,他既然過來了,那就理所應當。
他就以這樣的氣勢在炕沿的另一頭坐下了,見素回過神來,忙取了扇子,站到一邊,替他打起扇來。
與蘭宜一樣,沂王接旨時的冕服也換過了,現在是束髮青袍,十分家常清涼,但他額上仍然覆著薄薄的一層汗珠,攜了一身暑氣。
善時手腳麻利地又做出一碗冰飲,奉給沂王。
沂王接過去,這次慢悠悠地用著,很有浮生半日閒的自在愜意。
蘭宜等到他第二碗冰飲用盡,還沒見到他有說話的意思,終於忍不住:「王爺來此,可是有什麼吩咐?」
她可以在有需要的時候陪沂王演演戲,但她平素獨居,她以為是他們之間心知肚明的默契。
「沒什麼。」沂王放下小碗,語氣平常,「張友勝會在王府稍作停留,休整後再回京。這兩三日,本王都會宿在此處。」
蘭宜瞬間驚得瞳孔都放大了,犯上的念頭幾乎快醞釀成形時,沂王補充了下半句,「你身子還未養好,不用你服侍。」
蘭宜:「……」
她身子確實不好,禁不起這麼劇烈的情緒波動,也不管敬不敬了,無力地直接坐回了炕上,心情是非常無語。
她懷疑沂王有意把話分成了兩截講。
戲弄人他不是頭一回,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麼潛在的不為人知的貴人毛病。
屋裡有侍女,她也不好說什麼,善時這時拉著翠翠一起收拾做冰飲的器具,翠翠下意識跟著,等反應過來,她已經提著罐子站到門外了。
「走,還有不少冰飲,我們去分一分。」善時笑著催她。
翠翠猶豫:「夫人在裡面——」
沂王府人多勢眾,短短時間已經把她的稱呼也帶著改了。
「沒事,有見素姐服侍,王爺不喜歡人多。」善時自然地推著她往旁邊的耳房走去。
翠翠不好回絕,小聲反抗:「不喜歡還弄這麼多人來……」
「王爺日常起居的寢殿裡人極少的。」善時笑著解釋,「夫人這裡不一樣,也是王爺對夫人的看重,之前挑人時,不知多少人託關係想來呢。」
這是翠翠想聽的,像掀開沂王府內部畫卷的一角,於是不知不覺就跟著邁進耳房裡去了。
日頭越掛越高,院中丫頭們的活計告一段落,有的進耳房分冰飲,有的到廊下歇息納涼,裡外都安靜下來。
蘭宜今日起得早,又消耗了不少精力,此時耳邊只有見素打扇時帶起的一點風聲,輕微而規律,倦意襲來,她竟漸漸歪倒,睡了過去。
沂王察覺到對面動靜:「……」
他望過去,眉梢微挑。
「夫人累了。」見素小聲道,放下扇子,走過去把蘭宜的姿勢調整得舒服了些,又輕手輕腳地尋了薄被來給她蓋上。
「唔。」
沂王若有似無地應了一聲,轉回了頭,沒有多看,也未多言。
他眼簾半合,見素走回原位,繼續打起扇來,扇著扇著,便見到沂王隻手撐到炕桌上,撐著的額頭一點一點,身體漸漸有慵懶後仰之勢。
「王爺?」見素遲疑地輕喚,「您累了,也躺下歇息一會?」
沂王沒出聲,眼簾微開,又合上,閉著眼踢掉了鞋,依著炕的另一邊側臥下去,同時向外隨意擺了下手。
見素會意,將扇子放到炕桌上,退出去時,小心地將門和簾子都關攏好了。
「來,再嚐嚐這個,啊——」
耳房裡很熱鬧,善時又在投喂鈴子。
鈴子來者不拒,吃什麼都香噴噴,翠翠看不過去,敲敲她的腦袋,她就連忙說一聲「謝謝姐姐」。
善時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小丫頭真可人疼。來,你告訴姐姐,哪一樣最合夫人的口味?」
鈴子搖頭。
善時也不失望:「都不合?我明日再做幾樣新鮮的,咱們再來試試。」
鈴子把嘴裡的糕點嚥下去,脆聲道:「姐姐,不是,我成天只看見奶奶喝藥,不知道她愛吃什麼點心。」
翠翠黯然,被一句話帶回了從前,嘆了口氣。
善時愣了下,笑道:「沒關係,以後我來調理夫人的身子,食補不如藥療起效快,但是更溫和,適宜養身。」
「真的嗎?那太好了。」翠翠高興起來,又有點不安,「你們都這麼費心,可是我們沒什麼可報答的。」
「哪裡說得上這個。」善時連連擺手,「這是我的分內事,我有什麼服侍不周到的地方,還要你多提醒呢。」
見素緩緩走進去:「正是。以後我們都是夫人的人了,在一起應該同心協力,夫人好,我們才好,對不對?」
她是攬總管事的,耳房裡的四五個丫頭見到她,都把身子站直了,肅然點頭應和。
翠翠跟著點頭,又小心地左看看,右看看,輕輕舒了口氣。
她覺得這個沂王府,也不是那麼嚇人了。
個個有本事,說話又好聽,呆著也不錯呀。
蘭宜不這麼想。
東次間裡。
大約半個時辰過去。
蘭宜睜開了眼睛,她這一下補眠補得不錯,混沌睡去自然醒來,精神清爽,心情也適意。
直到她掀開薄被,坐起身來,看見了炕桌的另一邊。
一個身量高大的男人仰面躺著,手腳攤開,姿勢霸道,上半張臉被扇子擋住,只露出唇鼻,唇角在睡夢裡的舒展狀態下竟是微微上翹,仿若微笑,透著陌生。
蘭宜心中驚跳,差點把炕桌掀翻,砸壓過去。
離動手一步之遙時,她終於及時從男人手腕上新換的紗布辨認出來,是沂王。
沂王睡意不深,她弄出的一點動靜已夠將他驚醒,他坐起身,扇子落到他懷裡,他抬起眼睛,眼神裡的冷意瞬間壓過唇角和緩,生人勿進的氣勢全回來了。
蘭宜的心跳回落下去。這是她認識的沂王,可怕但是熟悉。
她從炕上下來,穿好鞋,她睡相好,髮髻沒怎麼亂,便只用力攏了攏衣襟,冷聲提醒道:「王爺,你說了會守諾。」
只是她剛睡醒,再怎麼收拾,也有一點纏綿隨意之態,致使出口的話語跟著弱了兩分。
沂王望過來的目光停了片刻,垂下,漫不經心地擺弄了一下手腕,道:「你怕什麼,本王,另有所愛。」
蘭宜:「……」
蘭宜的眼神禁不住瞥向炕桌。
她自覺應該沒有暴露心中所想,但沂王要拿扇子的手卻頓了一下,放沉的聲音隨之跟了過來:「陸蘭宜,事不過三。」
「……」
蘭宜悻悻地想,這算是遇刺遇多了的後遺症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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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蘭宜與沂王一起用了午膳。
同在一個院裡,倘若分開就太奇怪了。
蘭宜還未和親友之外的男人共過桌,多少有點不習慣,當著侍女們,只得作無事。
侍女們看她卻有點古怪,見素一邊和善時一起將各色菜餚往桌面上擺,一邊向她使了兩回眼色。
蘭宜怔了兩次,不知為什麼,也不想接這個啞謎了,開口道:「怎麼了?」
見素:「……」
她難得失了穩重,表情像有點噎住。
善時小聲道:「夫人該為王爺佈菜。」
蘭宜恍然大悟。
楊太太在世時,她立過這樣的規矩,但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陰陽兩界走過一遭,她哪裡還想得起那些陳腐舊事,看見沂王坐下,她就跟著穩穩地坐了。
沒在他之前坐下,就算是她的規矩了。
「罷了。」沂王不鹹不淡地道,「本王自己有手。」
蘭宜覺得他有點陰陽怪氣,但她也餓了,實在不想別人吃著,她看著,再說立了一次這樣的規矩,以後成例了怎麼辦?難道頓頓如此,那日子豈不是過回頭了。
就只當沒聽出來,眼簾微微垂下,也不去看他。
侍女們提了一口氣,卻見沂王沒再說什麼,烏木箸接到手裡,就逕自用起膳來。
沂王好靜,食不言,也不喜歡有人在一旁時刻候著,見素和善時悄悄退了出去。
「姐姐,王爺對夫人真和氣。」到了廊下,善時挨近了見素,小聲笑道。
深宅無事歲月長,沒有下人能忍住不說主人家的閒話,見素嘴唇微動:「和氣才好。」
「嗯,王爺寵愛夫人,我們的日子才好過。」善時道,「我就是沒想到——不是親眼看見,我真不敢相信王爺還有這樣的時候呢。從前府裡動心思的有多少,小主子那的柳眉都不例外,從沒見王爺多看過一眼。」
「你不要小看柳眉。」見素告誡,「她懂得從小主子處著手,讓小主子離不開她,就比別人都強。無事不要惹她。」
「姐姐,我知道。」善時點頭又搖頭,「她運氣也是好,撿了彭嫂子出府後的空檔,哄得小主子信了她。要是彭嫂子還在,哪裡輪得到她。」
「姐姐,彭嫂子是誰?」
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在身側冒出來,把兩個侍女都嚇了一跳。
「——小鈴子,是你呀。」善時鬆了口氣,糊弄她,「是府裡從前的一個下人,後來生病,就出去了。」
小鈴子點頭:「哦——。」
她年紀小,模樣又有點呆,善時對她沒有什麼防備心,笑著揪了下她的丫髻。但也打住了話頭,沒再接著說下去。
又一會後,裡間靜默無聲地用完了膳,侍女們進去收拾。
沂王起身去了西次間,這裡佈置成書房模樣,他佔據了書桌,因之前已小憩過,就讓長史將一些公文文書送進來,他獨自批閱,偶爾也叫進一兩個人來,在院中回話。
蘭宜重新得回了東次間,雖不用與沂王同室,隔著中間的堂屋難免聽見他那裡的動靜,行動也多少受限,乾坐實在無聊,捱到午後那陣最烈的陽光過去,就道:「我們到外面走走吧。」
按照孟醫正的醫囑,現階段她應該適當地走動一下了,更有助於身體康復。
翠翠自己不敢出去,但跟著蘭宜就很樂意,馬上點頭,小鈴子更是巴不得這一聲,主僕三人意見一致,就預備出門。
見素隨侍在旁,沒有阻攔,低聲跟抱樸囑咐了兩句,然後跟了上來。
走出門後,蘭宜發現沂王兌現了一部分承諾,弗瑕院外的守衛已經撤走了,她們順利向更遠的天地走去。
雖然還在王府裡,但周身所處的景緻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變化,翠翠開心起來,顧不上煩惱了,鈴子更是蹦蹦跳跳的。
見素作為引路人,提出建議:「夫人要去花園走一走嗎?那兒綠蔭多,涼快一些,花池裡蓮花剛開了,景緻也好。」
聽上去不錯,不過蘭宜有自己的目的地:「我們先去府門口看一看吧,要是不累,回來再去花園。」
大門其實沒什麼好看的,她話裡藏了試探,見見素猶豫了一下才答應,便知道今天沒有過完,她還是不能出王府,沂王的話,一點折扣不會打。
蘭宜沒有多說什麼,領著人繼續逛起來。
王府建築堂皇闊大,乍一看數百間宮殿房屋,眼花繚亂,有如迷宮,實則都有一定規制,總的來說分為三路,弗瑕院在東北角上,在見素的指引下,沿青石板路過一道角門走到中路大道上,一直前行就可以了。
一路不知過了幾處殿堂,沿途碰見一些下人,見素擺一擺手,便無人近前打擾。
直到來到前殿,再往前走一段就是王府的硃紅正門時,蘭宜的袖子忽然被人拉扯了一下。
「奶奶,好像有人跟著我們。」鈴子仰起頭說道。
蘭宜一愣,立即回頭。
她不懷疑鈴子的話,這個小丫頭相貌一般,幹活一般,甚至有點笨手笨腳,但生了一對特別能管閒事的耳目,像是天生的包打聽。
她果然見到有個人往路邊的一棵梧桐後藏了藏,樹幹堪堪擋住他的身形,但腰間佩的劍鞘部分卻露了出來。
他自己大約也發現了,片刻後,慢騰騰地從樹後走了出來。
是個年輕男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相貌有一點英俊,也有一點輕浮,臉孔是陌生的,不過蘭宜有些眼熟他身上穿的衣裳——與孟三等王府護衛有相似之處,形制上更為光鮮顯耀。
蘭宜看了一眼見素,見素面露警惕,表情緊繃:「站住!你是何人?膽敢驚擾夫人。」
年輕男子的姿態很鬆弛,面上帶著笑,在見素的喝止下停了步,單膝點地,行禮道:「夫人不必懼怕,在下不是惡人,今日進府頒旨的欽差張太監是我叔叔,在下任職京衛,護送叔叔一道來的。」
見素擋在蘭宜跟前,面上冷意不減,這時梧桐道的後方跑來一個小廝,喘著粗氣:「哎呦,張護衛,見、見素姐姐——」
見素冷臉問他:「半青,怎麼回事?」
小廝半青扶著膝蓋,不停地呼哧喘氣:「竇、竇爺爺叫我跟著張護衛,服侍好張護衛,誰知我倒杯茶的工夫,張護衛就不見了,我一路問人,好容易追了來。」
見素的臉色終於緩和了點。
至少這個張護衛的身份可以確定了,不是什麼闖進府來的外男,要是那樣,問題就大了。
張太監之侄、張懷呵呵笑道:「有勞你了,我這個人天生的坐不住,就愛到處逛逛,其實你不用管我,我知道分寸,不會亂走的,到飯點我自然就回去了。」
他確實不算亂走,這裡是前殿區域,有張太監這一層關係,他也算半個客人,若在小廝的陪同下,走一走很正常,偏偏他甩開了小廝。
碰巧遇見蘭宜以後,他不出聲,還尾隨蘭宜。
這樣的事不是見素可以當場處置的,她只教訓了小廝一句:「竇公公交待的差事,你要好好做,不可再粗心大意。」
半青連忙答應,站到張懷身後,擺出一個寸步不離的樣子。
張懷半開玩笑半抱怨:「貼我這麼近幹嘛,我又不是賊。」
說是這麼說,他的眼睛卻一直試圖越過見素瞄向蘭宜。
蘭宜倒不怕他看,她還想看仔細一點張懷,在她印象裡,他後來封了伯。
前世她沒見過張懷,只是聽說過,有個太監侄兒得了爵位,朝野頗有議論,楊文煦聚了幾個同好官員在家,商量怎樣降低這事的影響。
她記得楊文煦也不喜歡張懷得爵,言語裡顯出不耐,一副不得不為主分憂的無奈模樣。
同時她還記得,張懷這個爵位,是楊文煦私下向新帝建言敕封的。
這件事很祕密,楊文煦的同黨們都不知道,蘭宜出不去楊家,本來也不該知道楊文煦和天子在宮內的密談,但張太監來過一次楊家。
他那次來,正是為此感謝楊文煦。
「夫人,在下能起身了嗎?」
張懷帶笑的聲音響起來,蘭宜才注意到他還半跪著,她其實沒太意識到他跪的是她,因此也沒想叫他起來。
蘭宜道:「嗯。」
她說了一個字,張懷耳朵尖,反應也快,馬上站了起來。
見素輕聲請示:「夫人身子弱,不宜在外久留,我們回去吧。」
蘭宜知道是因撞見了張懷,沒叫她為難,點點頭,同意了。
見素目不斜視,也不搭理張懷,護持著蘭宜往回走。
張懷站在原地目送,半青催他:「張護衛,別看了,王爺要是知道了,可不大高興。」
張懷摸摸下巴:「好吧。」
對著小廝他沒多說什麼,回到客院,藉口休息把下人們都攆出去,立即找到張太監:「叔叔,我見到沂王新納的那個夫人了。」
張太監臉色變了:「你瘋了?敢闖王府後宅?!」
張懷連忙道:「沒有——」
解釋了一通,見張太監神色變回來,才笑嘻嘻地道:「叔叔,不是你讓我打聽沂王和他新夫人之間的事嗎?我正好見到新夫人,是我運氣好才對。」
張太監斜了他一眼:「我叫你找下人打聽,沒讓你找到新夫人身上,你是外男,見都不該見,無意撞上也應該主動迴避,你倒好,還偷看新夫人,沂王要是和你計較起來,我都護不住你。」
「沒那麼嚴重吧。」張懷不以為然,又挨近了張太監,「叔叔,新夫人生得病西施一樣,真讓人憐惜,我看迷住了沂王也很正常,偏偏叔叔你多心。」
張太監搖頭:「你不懂,沂王豈是輕易為女色迷惑之人。」
「叔叔,你也太看得起沂王了,他現在不就是個藩王嗎。」張懷撇嘴,「太子殿下也是的,要給沂王使絆子,使完了又害怕,疑神疑鬼的——」
「閉嘴!」張太監喝了一聲,「隔牆有耳的地方,你不知道閉好嘴,咱家教你那麼多,你全當耳旁風了!」
「叔叔,你別生氣,」張懷縮了縮腦袋,忙道,「我知道錯了,不說了。」
見張太監餘怒未消,又討好賠笑,接連喚道:「叔叔,我還有件事說給你。」
張太監以為他終於辦成了點事,便看向他。
張懷道:「叔叔,方才不只我看新夫人,新夫人也看了我好幾眼呢,她的侍女想擋著,都沒擋得住。」
張太監聽他話音不對,而且一向知道這個侄兒的毛病,已覺不妙:「你胡扯什麼。」
張懷眼神飄忽,聲音很肯定:「真的,叔叔,你說,新夫人是不是看我英俊有為,對我有那麼點意思——嗷!」
張太監一巴掌轟在他腦門:「咱家用你,真是瞎了眼!爛泥糊不上牆的東西,你還有為,你跟沂王比,就是個屁!」
「嗷,疼,叔叔別打了,叔叔,您可是我親叔啊——!」
**
弗瑕院。
張太監訓侄的同時,府門前發生的事故也報到了沂王案前。
是竇太監親來報的:「——半青照老奴的吩咐,給了個空子,果然,張懷就不安分了,他午飯後還曾以好奇為名,向半青打聽王爺對待夫人怎麼樣。」
沂王微微冷笑了下。
「只是,」竇太監想著又道,「沒想到會碰見夫人,半青說,張懷不知分寸,一直盯著夫人,他不得不出來,制止了張懷。張懷這個人,真是個紈褲,張友勝為了拉拔他也是費心了。」
「他紈褲才好,」沂王開口,「才適合辦出格的事。」
竇太監一怔恍悟:「王爺說的是,張友勝身為欽差,不便輕舉妄動,使喚年輕的侄兒出來,出了差錯,張友勝出面替他求情就行了,王爺多少要給顏面。」
要是亂來的是張太監自己,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張友勝果然與太子有勾結,」竇太監表情凝重了些,「他身負聖意,有話可以直接問王爺,偏要讓侄兒在私下打聽,他沒有這個需要也不該冒這樣的險,只能是為了太子。」
府裡之前有過猜測,但猜測與證實,畢竟不一樣。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明確倒向了太子,這對沂王府絕不是個好訊息。
沂王沉著臉,下令:「他想知道,那就讓他知道知道。你去,說本王的話,張懷冒犯夫人,打他十板子。」
這勢必讓張太監不快——
但正可彰顯王爺對夫人的重視,這是他們想傳達給張太監的,於張太監自己,也是個收穫。
竇太監明白過來,答應著去安排了。
張懷挨板子的事,蘭宜到擺晚膳的時分知道了。
因為竇太監遣了小內侍來報:「十板子打完了,竇爺爺請了范統領動的手,打得不輕不重,打完了,張懷認了錯,說再也不敢冒犯夫人了。」
這次回稟當了眾人的面,裡外聽聞,不由都肅然了些。
蘭宜拿箸的手頓了頓。
她望向對面坐著的沂王,不覺得她被看的兩眼值得十個板子,其中必定另有緣故。
這緣故當是循著沂王納她這條線下來的,沂王在強化對她的「看重」,也在深入對另一個問題的掩護。
廳堂內的宮燈已經點起,沂王側坐著,面容在半明半晦之中,他先打發門外:「知道了,去吧。」
然後轉過頭來,整張臉被明亮宮燈照耀,線條於光線變化中一下清晰銳利了起來:「你看什麼?」
蘭宜移開目光:「沒什麼。」
問了也不會有答案,她低頭吃飯。
打就打了吧,楊文煦提拔過的人,她反正是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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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個板子不傷筋骨,但傷臉面。
隔天一早,張太監還要再來為侄兒的冒撞賠禮。
沂王沒有為難,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們。
張太監表現得十分感激地走了,蘭宜跟著來到西次間,向沂王要求出府。
她其實沒這麼著急,也沒什麼事要出去辦,但她要確認一下,她已經擁有了這項權利。
沂王坐在桌後,抬眼輕瞥:「去吧。」
口氣輕慢,像打發貪玩的孩童。
蘭宜心絃鬆快了一下,她不能說完全不信任沂王,至少是不多,這下得了準話,才放心了,至於他的口氣什麼的,她計較不來,就也算了。
弗瑕院以見素為首的侍女們都忙碌起來,蘭宜現在的身份出府,即使只選擇輕車簡從,要準備的事項也不少,折騰了好一陣子,才大致齊全了。
蘭宜在院門外乘轎,到分隔前殿與內宮之間的崇信門時換車,車內佈置精美,車駕平穩地沿道而行,蘭宜昨日才到過前殿,今天沒什麼興趣,同車的小鈴子好奇心重,把車簾掀開一條縫,跟翠翠擠在一起往外張望。
她一邊看,一邊分享:「奶奶——夫人,我又看見欽差的侄兒了。」
她也從眾學著改口,不過比翠翠改得慢些,不時還會帶出來舊時稱呼,蘭宜也不去管她,新的舊的,她都不那麼入耳,隨便罷了。
「嗯?」蘭宜傾身湊過去,她一時沒找準張懷,因為車駕前方,王府西角門向內一二十丈的空地處,立了近十個人,她微瞇起眼,又辨認了一下,方從服飾上認出張懷確實在其中。
昨兒的十個板子看來還不夠,沒能把他打老實。
見素走在車外,此時靠近窗邊,問道:「夫人有什麼吩咐——」
她餘音未落,忽地從那群人裡躍出一個大嗓門來:「見素!見素姐姐!」
那人一邊叫一邊招手,又向著馬車的方位跑了幾步,蘭宜認出來了,小鈴子同時道:「是救過夫人的那個護衛。」
是孟三。
見素停了腳步,微微皺眉:「你喧譁什麼,夫人在此。」
誰知孟三表情一愣之後,更激動了,整張臉放著光地跑過來:「夫人在啊,太好了!」
見素眼看他越跑越近,忍不住斥道:「——你別過來了!孟護衛,你還懂不懂規矩,要我稟報王爺嗎。」
孟三揮舞著雙手:「我有事求見夫人,夫人,我是孟三呀,孟醫正的侄兒,大街上救過您的那個——」
「我記得。」蘭宜示意鈴子將車簾全部掀開,向外點頭致意:「孟護衛,你有什麼事,請說。」
孟三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日鬧市街上,他動作稍慢一慢,她就重歸黃泉了。
因孟三這番鬧騰,西角門內立著的眾人目光都投了過來,蘭宜隨意一掃,一怔——她發現其中竟有被綁縛著的人,還不止一個,一男一女一幼,像是一家三口的模樣。
蘭宜眨了下眼,有點疑心她這幾天是不是不宜出行,昨天碰見張懷,今日好了,更離奇了。
孟三見她肯露面,十分歡喜,仗著背對眾人,擠眉弄眼地大聲道:「夫人,您前兒安排我叫人辦的事,已經辦妥了,屬下特來稟報。」
「……」蘭宜慢慢道,「哦,是嗎?」
她當然完全沒有吩咐過孟三什麼事,前兒她還不是「夫人」,哪有資格命令王府護衛做事。
不過面對救命恩人,她願意配合一下。
孟三高興地道:「是的!夫人,您要不要下來看看?」
蘭宜在見素的攙扶下下了車。
她在孟三的暗示下走近了那群人,隨著她的到來,那邊的人略略散開,變得涇渭分明起來。
原是三撥人,一邊只有一個,就是張懷;與張懷對立阻攔張懷的,是四個精壯漢子,蘭宜邊走邊觀察,看其神態體型,像是與孟三一般的護衛,只是穿的是普通衣裳;四人身後,是那疑似的一家三口,全部反縛雙手,口塞布團,衣衫雜亂,形容喪氣狼狽。
這陣勢就很明瞭了,沂王府不知從哪也不知何故抓了人來,張懷身殘志堅,堅持出來晃悠,兩邊就遇上了。
蘭宜有點無言,不但是對張懷,也是對沂王府——這麼看頗像個吃人的虎穴,沂王又像條盤踞在寒潭裡的惡龍,從她打上交道起,整天不是抓人,就是在去抓人的路上。
這場面一看就不簡單,要不是來懇求她的是孟三,蘭宜早已轉頭走了,現在只好站定了,等孟三說話。
「夫人,屬下聽了您的吩咐,連夜派兄弟們去抓的,」孟三一臉邀功,伸手指向那一家三口,「他們嘴上沒把門,敢說夫人的壞話,跑到天邊也得抓回來給您出這口氣。」
蘭宜大致明白了,這幾個人犯的事一定不好讓張太監一方知道,偏偏讓張懷撞上,孟三沒法,看見她過來,就拉她做了擋箭牌。
是非之地,蘭宜雖願意幫他,也不想久留,隨口道:「嗯,辛苦你了。把人帶進去吧。」
孟三立即應道:「是!」
轉頭指揮起那幾個精壯漢子:「都聽見夫人的話了?押進去吧!」
「夫人好大的威風呀。」
張懷笑著出聲,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行走的方向衝著蘭宜,孟三便去攔他:「張護衛,不得對夫人無禮——喂,你幹什麼?!」
原來張懷忽然往下一拐,看上去像要滑到,右手卻冷不防伸長,將一家三口中的年幼男童口中的布團拽了出來。
男童驚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也不曉得哭,嘴巴仍舊大張著,口水流了下來。
「哎呀,我腿腳有傷,實在不是故意的。」張懷一邊解釋,一邊目光緊緊盯著男童,「小子,你這丁點年紀,不會也說了夫人的壞話吧?誰教你的,這麼不學好。」
這一瞬間,蘭宜清晰感受到了孟三與那四個精壯漢子身上傳達出的緊張,同時有兩個漢子蹲身去撿地上的布團,一個漢子拳頭攥緊,蓄勢待發,再一個漢子猛鷹般的目光盯住張懷,把張懷盯得硬生生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幹、幹什麼呀,說了我是不小心的嘛。」他口氣都柔婉下去。
可是他又盯向男童,目光熱切,指望能從那張不懂事沒分寸的小嘴巴裡吐露出點什麼。
直到其中一個漢子快速撿到布團,塞回男童嘴裡,他方露出失望之色。
孟三板著臉道:「張護衛,堵這小子就是為了免得他再說出點什麼,髒了夫人的耳朵。你是天子近衛,咱們尊重你,你也別妨礙咱們辦差才好。」
張懷點著頭,目光狐疑:「嗯,嗯。」
他沒那麼傻,覺出來不對勁。
孟三也沒辦法,今兒輪到他在府前當差,碰到這樁子事,一看同僚們穿的是便服,他就知道辦的是沂王親命的祕差,虧得他在夫人面前有兩分臉面,才能描補,到這個地步,他真的盡力了。
男童一直挨著一個婦人站著,這時候,那婦人忽然拿腳尖踢了踢男童,動作小,張懷與護衛們對峙,都沒注意,只有蘭宜看見了,然後只見男童像得到什麼提示,衝著蘭宜的方向跪下了,砰砰磕頭。
他跪得有點歪扭,但確鑿是個討饒的意思。
蘭宜不願意看這個,別開眼睛:「好了,你知錯了,就別磕了,起來吧。」
男童獨個起不來,一個漢子拎著他的後心把他提了起來。
男童依偎回婦人腿邊,婦人眼眶含淚,望過來的眼神中滿是哀求。
蘭宜微微一怔,抑制住轉頭的衝動。
張懷左右看看,得罪了蘭宜所以向她求饒,這樣似乎又很正常了,他的疑慮慢慢消了下去。
蘭宜不想再耽擱,道:「先帶回去吧。要不要饒你們,等關兩天再說。」
孟三就等這一句,忙又招呼著漢子們把「人犯」押解起來。
張懷這次不能再搗亂,他的注意力也不大在那一家三口上了,一眼接一眼地瞥向蘭宜。
蘭宜感覺到了,有點詫異——這難道還是個打不服的,與她聽聞的不大像,在楊文煦及其同黨的口中,張懷其人就是個廢物紈褲而已,膽略本事一概沒有,只會靠著太監叔叔,成了伯爵也沒幾個人瞧得起他。
翠翠惱了,擋到蘭宜前面,向張懷怒目而視。
蘭宜沒去理會,向見素道:「我乏了,今天不想出門了。」
她說完第一遍時,見素站在一旁,望著護衛們的背影,沒有什麼反應,她耐心地又說了一遍。
「哦——是。」見素猛地回過神來,陪著蘭宜走回車駕旁邊。
扶蘭宜上車後,她要退去一邊,蘭宜向她招招手:「你上來,我和你說兩句話。」
翠翠留在外邊跟車走,見素和鈴子坐到了車裡。
車駕沿原路往回駛向崇信門,差不多她們前腳走,張太監後腳來到了前殿。
侄兒辦事不靠譜,昨兒才捱了板子,今天又聽了他的吩咐出來晃,張太監也不是不擔心的,可時間有限,明天一早就要啟程了,這會兒不放開手腳,就沒機會了。
將陪著一道來的小廝留在十來步開外後,張太監叫了一聲侄兒。
「叔叔,我有了新發現。」張懷踮腳望著遠去的馬車,開心地回報。
張太監心裡對他沒報多大期望,但又希望有個意外驚喜,便配合地拉起他,假裝叔侄倆隨意地散步,略尖的嗓門壓低了:「嗯?怎麼了?」
張懷將方纔的事都說出來——當然,是以他的視角,最後總結道:「這個新夫人,看著柔弱,其實很能恃寵生驕,別人說她兩句壞話,她就派護衛出去抓,沂王也由著她,我看簡直被她迷了魂。」
張太監一時沒說話,在心裡衡量這事的輕重,想了好一會,終於覺得差不多就像侄兒說的那樣,雖然這發現不大有用,但比昨天總算爭氣了點,便點了點頭,打算誇侄兒兩句。
但張懷一直沒等到回應,等不及了,繼續自己又說話:「叔叔,明天走時,沂王應該出來送行吧?我今天把新夫人看清楚了,明天我要好好看看沂王,等回了京,我給他們好好說說沂王難過美人關的故事,嘖,他們只會在京裡瞎猜,編那些沒邊的假故事,我可是親眼所言,保準把他們羨慕得流口水,再也不敢小瞧我——叔叔,你的臉色怎麼突然發青了?是不是太陽大了曬的?不對,應該發紅啊。」
王府陪侍(盯梢)的下人就在附近,張太監不能暴起毆打侄兒,只能切齒聽他驚呼:「呦,又發黑了。」
**
張太監叔侄敘話時,蘭宜也和見素在馬車裡說起了話。
「你認得那個婦人,是不是?」蘭宜沒繞彎子,直接問。
之前的場面太熱鬧了,她起初沒有注意到見素的異樣,直到那個婦人對準她的方向望過來,她忽然意識到,她看的不是她。
連同男童,跪的也不是素不相識的她。
是她身邊的見素。
見素張了嘴,略帶困難地吐出了一個字:「是。」
她知道,她不能迴避,更不能欺騙,別人也許不清楚,但她從一開始就被調到弗瑕院,深知那副玉瓷似的外表下藏著怎樣冷冽堅硬的心。
她要是打馬虎眼,不一定還有第二次機會。
蘭宜再問:「她是誰?」
開了頭,見素的回答也就流暢了一點:「她姓彭,原名二丫,王府剛落成時就進來了,算是府裡的老人,運氣也好,選到先王妃身邊,改名晚英,做了先王妃的貼身侍婢,後來又做了——」
她看了對面坐著的鈴子一眼,小鈴子的眼睛幽幽亮了一下。
見素只有接著說下去——這個小丫頭昨日聽了她與善時的閒聊去,現在她再說一半瞞一半的,也沒意義了。「小主子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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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蘭宜很是驚訝。
她沒料到那婦人是這個身份。
這樣一來,她倒不太好過問了。
能出動護衛把人闔家抓回的過錯不會小,而彭晚英一身關聯先王妃與小王爺,她要是摻和,第一難說後果,第二有點尷尬,第三,她不願意得罪小王爺。
雖然小王爺的脾氣實在不怎麼樣,且似乎已經記恨上了她,但能不招惹,她還是不想招惹。
某種程度來說,她寧願冒犯沂王,都不想跟小王爺產生什麼衝突。
蘭宜只點了頭:「嗯。」
她就此打住。見素暗暗舒了口氣,因為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她也不清楚,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那在沂王表態之前,不說就是最好的。
這兩句話工夫,馬車行駛回了崇信門,因速度不快,護衛們又先行一步,此時正好差不多抵達,蘭宜下了車,見素要去安排坐轎,蘭宜搖頭:「不用了,走回去吧。」
這時候,竇太監快步幾乎算是小跑地從裡面的道上衝了出來,蘭宜腳步頓了頓。
她到底有點好奇,不知怎樣的事體能讓這個大太監失了鎮定與體面。
孟三迎上去,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蘭宜見到竇太監如釋重負一般,幾乎要軟倒下去,孟三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竇太監調整過來,重新往前走來,蘭宜知道自己該走了,竇太監如此形容,只證明了這件事更不應該為她所知。
她舉步,沒舉得起來,小腿一重,竟是那個男童撞了過來。
此時那四個精壯漢子為身份所限,留在崇信門外,能進來的孟三去扶了竇太監,男童雙手仍被反縛,但他嘴巴裡塞的布團竟被他用舌頭頂了出來——此前被張懷拽出來過一次,護衛倉促塞回,不如原來紮實,而他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再精幹的人也難對他生出太大的警惕心,馬上就要交差,護衛沒想到要再檢查一遍。
種種緣故導致男童能用嘶啞的嗓音向蘭宜喊出一句:「夫人,求你救救我們,我告訴你——」
竇太監臉色大變,同時腿腳立即變得利落,他兩三步跨過來,一把用力地去捂男童的嘴巴:「小兔崽子,你想作死!」
他表情陰冷,下手極狠,男童被他連口鼻一起摀住,很快露出窒息模樣,眼白都翻了出來。
蘭宜心中驚跳:「——你住手!」
她從未見過竇太監如此可怕的一面,她把沂王扎出血時,他埋怨都用的是家常語氣,以至於她此時才認識到這個看似慈和的老人貨真價實地是沂王身邊第一心腹大太監。
孟三撿起男童腳步的布團,遞給竇太監,竇太監才鬆了手,把沾了塵土的布團塞回男童口中,這回確保塞得嚴嚴實實才鬆手。
他先向蘭宜說了一句:「夫人,這事與您無關,您只當沒看見、也沒聽見罷,這對您最好。」
而後他陰寒如蛇信的目光向婦人彭晚英的面上掃去:「不知死活的東西,什麼都敢往外胡浸,咱家看你是安心要送你全家上路!」
彭晚英滿面驚恐,直挺挺撲通跪下,努力挪動膝蓋靠近男童,又連連向竇太監磕頭,為男童求饒的意願十分明顯,額角很快磕出青紫。
蘭宜終於不能再看下去,她枯乾的是心,不是人性。
「竇公公,大人或有過錯,稚子無辜。」
「夫人,」竇太監回應的語氣加重,變冷,「老奴說了,這事與您無干,您與老奴說這些,也沒用,不是老奴能做主的。」
能做主的人是誰,只有沂王。
蘭宜聽明白了,不再言語,看了被噎得想咳又咳不出來、滿臉漲紅可憐的男童一眼,轉身往內走。
這一家子是她幫忙打掩護帶進來的,她心裡覺得自己有一點責任。
沂王已經接到回報。
她與沂王在弗瑕院院門口撞見。
身後,彭晚英一家三口也正被押解過來。
竇太監快步越過她,到沂王身邊低聲稟報。
蘭宜隱隱聽見「厲大幾個偏撿今日回了城,他們不知天使到府,沒來得及迴避……」等語。
原來這次不是在城內抓人,居然抓到外地去了。蘭宜明白了,為何這件不想讓張太監知道的事偏偏出了岔子,因為護衛身在外地,與府內脫了鉤,再周密的計劃,終非天衣無縫。
竇太監又如實說了蘭宜配合打圓場之事,這應該是孟三在路上告訴他的。
「——王爺,張懷淺薄,應當沒看出什麼,為謹慎起見,老奴稍後再去找張友勝探一探口風?」
沂王道:「不要畫蛇添足。」
他負手而立,聲音低冷。
竇太監連忙點頭:「是。王爺您看,這幾個背主的東西怎麼處置?」
「押去地牢。等張友勝走了再說。」
竇太監應:「老奴著人好生看管。」
彭晚英面露絕望,她身邊的男人面如死灰,比兩人矮了好一截的男童偎在母親腿邊,臉頰仍是紅著,圓圓的眼睛恐懼中透著清澈。
他的父母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他卻還不明瞭會發生什麼。
這個年紀,也許連生死的界限都還不能完全理解。
「王爺,」蘭宜行禮,「這個孩子應當沒有犯錯,還請王爺寬宏大量,手下留情。」
婦人連同男人都不敢置信又充滿感激地望向她。
只有沂王的目光仍然冷淡——不,甚至是冷酷的,比他平常的樣子還要更懾人一點:「這與你無關。」
與竇太監說的是同一句話。
蘭宜沉默,堅持了一下:「秋決人犯,對年十五以下者也會網開一面。」
沂王低頭看了她一眼:「陸氏,你僭越。」
這一聲陰雲密佈,如蘊雷霆之威。
於是這短暫的爭執就此結束了。
**
太陽烈烈地在天上掛著。
院中的青石板曬得滾燙,十來盆花木在廊下都蔫得打起了卷兒,院外不知哪棵樹上的知了起勁地叫……
這樣盛夏晴朗的天氣裡,弗瑕院的氣氛卻很是沉悶。
小丫頭們走路恨不得踮起腳尖,屋裡的大侍女們也屏氣凝息,能不出聲就不出聲。
從早上那件事過後,蘭宜就沒有再主動說過話了。
她也不大動彈,獨個坐在炕上,一坐半天。
侍女們不時小心地打量過去,見她臉頰側著,凝固了一樣,莫說情緒,甚至不大有活氣。
見素眉頭深鎖。
她去搭過話,蘭宜有回應,但只是簡單的「嗯」、「是」等字,連個整句都沒有。
善時去了廚房,做完新冰飲,又做水晶糕,精心炮製擺盤,送到炕桌上,蘭宜看過一眼就罷。
她像是變成一尊玉雕的美人坐像,無論奉上什麼,都無法真正打動她。
見素眉頭深鎖。
沂王現在西次間,她去換過一次茶水,只覺得沂王的情緒沒有絲毫好轉,兩邊都這樣,再過一陣子就是午膳時辰了,到時碰到一起去——
見素不得不試圖勸說:「夫人,您別難過了。」
「嗯?沒。」
這是蘭宜的回應。
見素無奈,低聲道:「您別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王爺向來這樣,惱起來,對誰都不容情的。」
蘭宜:「嗯。」
見素沒轍了,底下要勸蘭宜去服軟賠罪的話也無法出口,只得去找翠翠,翠翠才是跟夫人貼心的人,在夫人心裡的份量最重。
翠翠正生悶氣,一聽就搖頭:「王爺先給夫人臉色看,憑什麼要夫人低頭?」
她現在又不覺得王府多好了,這日子雖然富貴,可膽戰心驚的,她覺得還是蘭宜看得對,她們是要走的,能走就好了。
見素指望不上她,只好回東次間去。
翠翠也擔心,跟了過來。
蘭宜正喝茶。入了半天定,她有些疲累,覺得腰背都僵直了,放下茶盞後,便又舒展了一下手腳。
抬頭見到兩個丫頭臉色各有各的凝重,她奇怪道:「怎麼了?」
翠翠鬆了口氣,先奔過來,替她捏肩捶背。
見素更冷靜一點,意識到自己誤會了——蘭宜竟真的沒有羞怒,也沒有傷心。
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是擺在當下的情景裡,又不知該不該算好了。
她試著搭話:「夫人半日沒有說話,在想事情嗎?」
蘭宜點頭。
見素道:「夫人的事想完了嗎?若有什麼為難的,說給我辦就是。」
蘭宜搖頭:「不好說。我說了,你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見素倏地反應過來,她關心則亂,犯糊塗了。
夫人能想什麼,自然是彭晚英一家。
王爺為此當場落了夫人面子,足見此事更不可說,夫人不問她,不向她套話,是不想為難她。
「夫人——」見素不由喚了一聲,難得地不知說什麼好。
翠翠警惕地停了手:「見素姐,你是不是又想勸夫人去服軟?」
見素無言片刻,誠懇道:「這是為了夫人好。王爺是夫人的夫君,又身份尊貴,夫人去俯就一些,不算什麼。若與王爺生分了,或是叫別人趁虛而入,或是王爺重去修道,不再來弗瑕院,才是不妥。」
翠翠嘀咕:「不來就不來,我們離他遠些,夫人還少受些氣。」
見素提醒:「那夫人的日子就難說了。」
她不便明說,拜高踩低是哪兒都會發生的事,王府規矩再嚴也治不了人性根本。現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王爺的心意上,如果王爺心意有變,那一切便如浮沙,說散就散了。
翠翠猶豫了一下,難熬的日子什麼樣她知道,楊家那些年就是。
蘭宜臉色不變。
她知道,她的待遇並不是建立在所謂的「寵愛」上,她跟沂王從未有過那種情愫。
沂王費盡心思納她進來,是因為她有用。
這用處一天沒有消失,她就一天不用擔心。而倘若到了那一天,也就到了她離開的時候。
這些話不能細說,蘭宜只向見素點一點頭:「無妨。王爺若厭惡了我,就允我和離罷,休棄也可。」
沂王這個身份脾氣,與他談不了平等,蘭宜覺得自己也不挑剔,橫豎她不可能再嫁,那跟自由比,棄婦這個名頭不值一提。
翠翠嚇了一跳,這麼快到這一步,她心裡有些發虛,不過嘴上不認,要給蘭宜撐腰:「就是,反正我們已經和離過一次了,再離一次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都叫什麼話呀。
見素頭疼起來,王爺固然脾氣大,可這主僕兩個的氣性一點也不小啊。
見素忍不住問:「夫人從前——也如此嗎?」
她不好明著提楊家,翠翠聽懂了,挺起胸膛:「是啊,都是大爺——楊文煦來哄我們夫人,他做那些事,當然該他理虧賠罪,夫人才不向他低頭。哼,他好話倒是多得很,就是做不到。」
見素無計可施,看了一眼蘭宜,恍惚覺得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樣看上去清弱易碎的美人,哄兩句好話怎麼了,就算做錯了什麼,難道還忍心大聲斥責她。
「夫人,外面擺膳了。」簾子掀開一線,善時探進身來小聲道。
蘭宜應聲,站起身來。孟醫正的醫囑裡有少食多餐,她半日顧著想事,善時送上的點心都沒動,這會兒正覺得餓了。
走到簾邊,她腳步一頓。
廳堂的紫檀八仙桌旁,沂王正坐在那裡,不知他幾時到的,也不知他聽見了多少,兩處空間雖然不小,但只垂一道竹簾,隔不了什麼音。
蘭宜一語不發,慢吞吞隨便行了個禮。
聽見就聽見。
翠翠說得沒錯,她沒生氣,不代表沒脾氣。
她脾氣其實很大,不然前世不會把自己憋悶死了。
沂王目視著她。
她穿著青碧色的衣裙,從楊家帶出來的東西都已經燒了,她現在的吃穿用度,無一不出自王府,只除了她本身。
快兩個月了,王府的優渥生活沒有養平她一點稜角,說了她一句,扭頭她就想和離。名是蘭宜二字,柔順淡雅,人立在那裡,卻如一竿青竹,清異幽冷,寧折不彎。
主子之間的沉默讓侍女們幾乎想要避出廳堂去。
半日沒碰面就算了,碰了面還這樣,怎麼了局。
快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沂王目光深沉,啟唇教訓:「不要跟丫頭們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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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弗瑕院的氣氛有所好轉。但沒有完全好轉。
——夫人的性子太冷了。
這是下人們私下的共識。王爺那話就是將前事帶過的意思了,夫人卻不接茬,還是那麼冷冷淡淡的,也不會放軟身姿,晚上仍與王爺分室而居。
雖說是身子不好,王爺體諒,夫人也該主動親近些才是。
話說回來,王爺也有點矜傲,費了好大心思將人納回來,住在一個院子裡了,中間只隔了兩堵牆,偏耐得住性子,每天孤枕獨眠——
「都閉嘴,主子的事也敢議論。」
見素路過,將兩個說小話的丫頭敲打得連忙討饒,抱頭散開。
見素沒再追究,小丫頭磨兩句牙不算什麼事,她也想開了,從前先王妃在時,與王爺之間也差不多這般,先王妃鬱郁早亡,與深宅寂寞多少有點關聯,如今夫人不以王爺恩寵為念,以夫人本就孱弱的身子來說,倒不見得是壞事了。
蘭宜心裡一切如常,她對那男童生出惻隱,求了情,但未果,也就罷了,她自身的禍福尚且難料,哪裡又能管得了別人。
她只是還有點琢磨著,不知那孩子想告訴她什麼,他第一次在母親的提示下跪的是見素,大約因為彭晚英從前與見素有些交情,第二次明確求救的就是她了,這次是他自己的想法——從彭晚英後續的驚恐來看,她應該絕沒有交待兒子那樣做,奇怪的問題就出現了,那孩子為什麼擅作主張,覺得可以向她求救呢。
他不是胡亂喊出那句話的。
他先求救,然後說了要告訴她——是什麼不知道,但語序顯示,這像是一個交換。
他想告訴她一件事,一個祕密,用這個祕密來換取她的幫助。
蘭宜確定自己沒有多想,因為後續竇太監的反應證實了這一家三口的身上真有祕密。
並且,那孩子求救的人選還是挑選過的,張懷在前殿將他嘴裡的布團扯出來時,他有機會說話,但他一聲也沒有吭。
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張懷的身份,「護衛」這個頭銜聽上去官職不高;也許是他覺得他的祕密對張懷沒用,這也就是說,他認為這個祕密對蘭宜有用,才可以跟她達成交換。
這是一個聰慧又天真的孩童,聰慧在他能獨立思考,作出判斷,天真在他覺得她可以救他們。
蘭宜昨天半日長考,想出的就是這麼多,見素以為她慪氣或是受了打擊,她是真沒那個空閒。
可惜所知實在有限,她不想連累見素一起被關到地牢去,暫時就只有任由那個最重要的或許對她有用的祕密繼續掩藏著了。
新的一天,蘭宜又要預備出門。
她仍然沒有什麼非出門不可的事,只是昨日這個權利沒行使出去,令她覺得今天非得再試一次不可。
沂王清早出去給張太監送行,之後沒再回來,蘭宜連請示也不用了,只管安排下去。
車駕都備好了,府前一層層傳話進來:「楊家來人求見夫人。」
蘭宜疑心自己聽錯:「……誰家?」
要是陸家還說得過去,陸老爺如果聽到她變成沂王府夫人的訊息,多半就要大度地和她「冰釋前嫌」。
但楊家的話,現在只怕提到她的名字對楊文煦都是一種侮辱,誰敢走來觸他的黴頭。
傳話的丫頭口齒清楚:「是楊家的一個丫頭,自稱叫秋月,說夫人認得她。」
原是周姨奶奶身邊的人。
那倒又合理了,只不知道她來做什麼。
蘭宜心下嘆了口氣,真不知撞了什麼邪,這趟居然又不能成行。
「讓她進來吧。」
一會兒之後,秋月被帶了進來。
她模樣不太好,在楊家時,她跟著周姨奶奶,在下人群裡算是拔尖的了,此時卻衣衫發皺,臉色憔悴,髮髻都毛毛躁躁的,像是狠吃了苦頭。
蘭宜在慣常起居的東次間裡見她。
竹簾掀起,秋月停在簾邊,有點發怔。
她看著窗下坐著的美人,有些不敢認。
五官分明是的,可那整個的氣度,一抬眼看過來的神韻,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連託舉茶盞的手指都修長白皙,透著姣好。
秋月下意識地回憶起來,從前大奶奶的手也是這樣的嗎?
她沒有注意過,她只記得大奶奶的長相不比那一房受寵的姜姨娘差,但是大奶奶太瘦也太蒼白了,身在正房灰敗的氣息裡,更加陰沉,而姜姨娘有三個孩子,容光煥發,正房沒有的生氣,都到了她身上。
「見到夫人,你應該行禮。」簾邊的善時提醒。
秋月回過神來,忙跪下來,她不知道王府的禮數怎樣,先胡亂磕了幾個頭。
蘭宜讓她起來,進來說話。
秋月很侷促,兩隻手緊緊地攪在衣前,好在她牢牢記得來意,蘭宜問她有什麼事以後,她撲通一聲又跪下:「夫人,姨奶奶讓奴婢來求夫人,姨奶奶出事了,我們實在走投無路了——」
蘭宜問道:「怎麼了?」
「是老爺,老爺說姨奶奶的孩子不是他的,嗚嗚……」秋月哭起來,「老爺癱在床上以後,姨奶奶挺著肚子服侍他,每日替他擦身餵飯,他聽信別人的閒話,居然懷疑姨奶奶,說姨奶奶肚子裡的孩子是野種,要打死姨奶奶,嗚嗚——」
蘭宜道:「是閒話嗎?」
「……」秋月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惶恐地伏在地上,看向蘭宜。
蘭宜心平氣和地道:「你不說算了,是不是都不要緊。」
「是,姨奶奶沒有做對不起老爺的事!」秋月急著辯解。
「那你那個親戚是誰?」翠翠趴在簾邊聽得聚精會神,及時發問。
秋月臉色一白,知道有些前事得交待一下,她低聲道:「奴婢沒有想瞞著,姨奶奶讓我告訴夫人,她從良前在樓子裡有一個相好,被贖到楊家以後,那個相好來尋,姨奶奶念及舊情,見了他兩回——但只是見了見,別的什麼都沒有!到第二回,那個相好就露出真面目來,他問姨奶奶要錢,姨奶奶要是不給,他就去找楊老爺,說姨奶奶和他有私情。」
見素等侍女都聽住了。
楊家廟小,可妖風真大啊,沂王府還沒這麼多事呢。
「姨奶奶後悔得腸子青,可也晚了,只得湊錢給他。因此鬧出了虧空,就是夫人知道的那三百兩。後來——」秋月頓了頓,小心地看了一眼蘭宜,「接二連三地出了事,家裡顧不上理論,姜姨娘又被攆到鄉下去,姨奶奶就慢慢地挪賬把錢補上了。」
見蘭宜沒什麼反應,她繼續說,「事情本來就要描補過去,老爺病著,還誇姨奶奶,說姨奶奶服侍用心,要是再能養下個兒子,等過了太太的孝,就把姨奶奶扶正。誰知道——」她的聲音痛恨起來,「誰知道那個殺千刀的居然沒死,他又找來了!」
翠翠驚呼:「你們姨奶奶那個相好?」
「從前的。」秋月糾正,「姨奶奶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早跟他一刀兩斷了。」
翠翠點頭:「嗯,你們還想借夫人的手把他弄死。」
她是直腸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秋月尷尬了一下,低聲下氣地道:「他確實也被人收買,說了王爺和夫人的壞話。」
蘭宜沒追究她,微微皺眉:「你說,他又回來了?」
秋月無力點頭:「他瘸了一條腿,胳膊也吊著,說是讓沂王府打的。他來問姨奶奶討湯藥費,姨奶奶驚掉了魂,不想給他,怕他鬧,但再給他,又實在拿不出錢來——姜姨娘走後,大爺說姨奶奶又要養胎,又要照顧老爺,把家務和賬全部收到了自己手裡,姨奶奶自己的私房全填之前的虧空了,真沒法子了。
「那個畜生拿不到錢,不肯罷休,而且漸漸察覺出來是姨奶奶設的局,更加厲害,後來,就讓家裡的人看見,告訴給老爺了。」
秋月抹眼淚,「老爺氣得發瘋,憑姨奶奶怎麼辯解,都不肯信,要人拿板子來,當場打死姨奶奶,還是大爺聽見動靜,趕過來攔下了,勸老爺說殺人犯法,而且這事要鬧開了,家裡名聲更不好聽,好說歹說,終於勸得老爺打消了主意,先把姨奶奶關進了柴房裡。」
翠翠問:「那他們準備怎麼處置姨奶奶?」
「說明天送姨奶奶到鄉下老家去。」
這聽上去尋常的一句話,秋月說時卻面露恐懼,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蘭宜。
有這位舊日大奶奶當街毒發的例子在前,「送到鄉下老家」這六個字的含義在楊家已經不一樣了。
那就是要送命的。
「求夫人救命,姨奶奶從贖了身就打定主意要安心過日子,雖說犯了點糊塗,可很快就悔改了,老爺癱了,姨奶奶也沒有半分嫌棄,大爺見了,都對姨奶奶和氣了些——」
秋月哽咽,手捶在地上:「誰知道,那個畜生居然沒死啊!」
蘭宜沒說話。
對這一點,她也是意外的。
鈴子親眼看見人被抓走,那樣的無賴,在衙門都未必有正經戶籍,沂王府捏死他不比捏死一隻螻蟻費力多少,但在審問痛打之後,竟留了他性命。
——以他的實際作為來說,經了官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懲罰,總不至於為傳了幾句閒話判他個斬立決。
那種東西不會對沂王府還有什麼用途,否則不會把他放了,這隻能說,是沂王府剋制了殺意,沒有將權力肆意揮灑。
沂王在青州這麼多年,以藩王身份而名聲不壞,不是沒有理由的。
只不過,這就讓周姨奶奶的利用落了空,她自己犯的糊塗,終於還是落到了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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